指南针忽然停止了走动,在这样的夜晚方向已变得毫无意义,只有静默的星星和石头,还有静默的时间。夜,是这样一幅油画:黑色的静默;无字的标题:给我静默便是给我自由。
有生命的地方便有磁场便有吸引便有排斥,我把指南针留在山野中。想起了儿时放飞的一只麻雀一只风筝一只蝴蝶,因而我长大了,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解脱的别一种含义是“蜕变”,冲破了一层外壳的同时又有了新的外壳,外壳愈来愈大心灵愈来愈小。秋天使我兴奋,也使我战栗,播种后的成熟便收割,野生着的成熟便腐烂。一套又厚又重的棉衣,一身盔甲,一座城池,人不知道该怎么活着,进攻时会暴露自己,防御时会窒息自己。没有太阳的古堡,挡住了弓箭也挡住了阳光和空气,有红蜘蛛在角落里布网,还有红蝙蝠看着鬼火从历史的尸骸上爬行站立……
因而我去夜行。
我甚至盼望着迷失,迷失是一种愉快的晕眩。
假如我走进古堡,像捧起萤火虫一样捧起鬼火,面对着白骨的反思辽远而广阔。对于死去的灵魂的标志,想像是一种轻浮。掘墓者的眼睛里只有金银才会闪光。我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枝香烟,让烟头的火光伴随着鬼火的孤独,让几缕轻烟当作是一炷高香,祭奠那几根白骨--我把他们当作屈死者--我们的屈死者还少吗?枯死后的眼睛是那样深沉,脑壳像一个宇宙,心灵之路原是从这里开始的。有太聪敏的人、太奸滑的人、太善良的人、太恶毒的人,一切都想征服,人与人的征服、人与自然的征服。静默的自然和夜晚是长寿的,喧嚣的征服者死了,当然有后代,重复上一辈人的悲哀。不过我们仍然不能忘记老祖宗,他们的阴影使我们变得矮小。
我想从古堡里走出去,古堡的大门关上了。忽然想起了徐霞客和探险家,从残损的阴冷的石头堆里发出的声音,我听见了咬牙切齿,我的肉似乎在一块一块地剥落,想起了屠宰场和剔排骨,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古老而又新鲜的杀人游戏。在血肉被舔尽之前,我想起了我的诗,我是野牛失败了便逃亡,我冲出去头上长着角。这门原也是朽腐的,踩着禁锢的碎片我走了,古堡消失在黑暗里,我的血还在流着,欣然。
迷失的树上结着两个果子,一个是灭亡一个是新生,中间隔着一堵墙或者一道门。
很早以前我就不喜欢墙,害怕关门声,世界和人心就是这样支离破碎的,地球还是圆的吗?我喜欢旷野喜欢星空,橡树和柏树和山枣树和小草一起生长着,月亮很美,银河系无数的星星各自闪烁着,没有嫉妒没有摧残,云是柔软的风是温和的。
我撞开了一道门。
我又来到了旷野上。
从古堡里出来,这夜晚似乎有了点亮色。我的心在提示着我,我的烟头便是我的灯塔,我走了。
我听见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呼唤。
1987年9月于武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