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从坟地间穿过。
老坟上有精灵在草丛里看月亮,新坟上活人留下的哭声和眼泪都还是热的,纸扎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里,剩下一半由月光涂上银色像凯旋门,肉体消失了灵魂凯旋了,老来已经忘记的一个孩提时代的梦实现了一长出翅膀飞到云间,没有了也自由了。
岁月从坟地间穿过。
这里是宁静的。尘世的喧哗虽然也不时袭来,永生的灵魂却已不为所动,它们永久地偎依在生灵万物的母亲--夜的怀抱里。
它们没有睡着,但是它们不再醒来。
我与时间并行。
我穿过坟地就像回到我的故土,一个没有被污染的小岛,载着星光月色的野草,在夜风下起起伏伏是海的波涛,还有芦苇白色的荻花像白发母亲,不再有螺号,一切都只是影子在活人的心的屏幕上。灵魂之间不再是仇敌不再是朋友,不再有阴谋诡计,不再分男人或女人。
人到死后才能相安无事。
我走在坟地里心境很平静。
我不觉得陌生,要么是最早我从坟地里走出来,要么是最终我要走到坟地并且不再往前走。
只要宁静便是极乐世界。
我见到的第一个坟是父亲的坟,我跟着母亲在元宵节别人点灯笼的时候去坟头点香,插上几个母亲做的糯米团子。我那时很小,扯着母亲的衣角手在发抖,我害怕父亲从坟地里走出来,那是鬼。我对母亲说:“父亲能吃东西干吗不回家?”母亲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只是淌着眼泪,元宵节我没有点过灯笼,我买不起红蜡烛。
大跃进的时候别人让我去深翻我就去深翻,掘地一丈亩产万斤,那时我是中学生。深翻的时候挖了别人的祖坟,都快共产主义了还要坟千什么,把骨头敲碎埋在地下正好当肥料,然后卫星上天,从此后鬼火绝迹人间却不太平。我挖别人祖坟的时候别人也挖掉了我父亲的坟,髙田变成了低田,父亲的尸骨在水里泡着,母亲说最好能把骨头捡起来,都快共产主义了还要骨头干什么?
不知掘掉多少祖坟的人,到老了忽然害怕别人掘他的坟,最好的办法是老而不死,气功师纷纷下山了,现在就等着炼长生不老丹的人。
为了惩罚我自己,我知道我将不再有坟地。
我经过坟地,只是一种淡淡的向往和爱慕。因为那些草,绿色晃动着露珠,旧坟和新坟都散发着泥土气息。同那些豪华的陵寝相比,这里埋葬的灵魂也许会更自由一些,因为是在旷野中而且没有守陵的亲兵。
我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坟地中来,萤火虫一团一团地飞着,有时停留在野草丛中,像一堆正待熄灭的纸钱,也像是冥冥中的路灯。灵魂既已摆脱了臃肿的躯体,便细小而且体质坚实,整个儿是心灵是眼睛,一点星火便是太阳般的辉煌滴露水便是甘泉的源远流长,没有能源危机也没有海湾战争。十八层地狱是活着的人吓唬别人而编造出来的,他吓唬别人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死,虽然他在吃各种金丹。
因而看破红尘的人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狱是天堂的别名。
天堂是地狱的行宫。
坟是一个走向地狱和天堂的里程碑。
在霓虹灯的妩媚妖娆之下,在各种紧紧地合拢的窗帘内的灯光下,在别人举杯时,在欢乐像地展一样蔓延时,坟地所标榜的是一个已不再存在的世界,并且指引着新的世界。玛雅人说这里很美,冷落是多少带点残酷的承认--各种幽灵正游荡在地下,赤裸裸的,目光是蓝色的,只要他们有一天忽然走上地面,什么话也不说,冷冷地看一眼,城市的立交桥就会东倒西歪。战争才能带来世界末日吗?活人说:这是我的世界!死人说:世界已经消灭!活人经常想和死人争论,死人通常以久远的沉默作回答。倘若真有鬼而且会闹,那一定是原先的人杰不知为什么死不瞑目。
我在坟地里用不着找天上的北斗,这里没有交通岗红绿灯,东西南北也无所谓,横穿马路不会罚款,仰面躺下谁也看不见。假如我找到了父亲的坟我便在坟头睡一觉,母亲说父亲十分喜欢我,我却怀疑着,窖欢我为什么生下我一百天时便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平添了我儿时无数的蜃梦--我总想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他便在夜里笑喀瞎地望着我,我做梦醒来总要大哭一场。
我的母亲是真正喜欢我的,她一直陪伴我直到我40岁时才死去。中间我生过无数的病,有一次病了一年在异乡,母亲保佑我又活下来了,后来她死了。
记得故乡的堂哥来过信,要我把母亲的骨灰盒送回家。回老家是母亲的心愿,父亲的坟却再也找不到了,那么母亲一个人还是孤零零地待在那一间老房子里吗?老房子倘是倒塌了,在台风下堂哥也去逃命了,我又在远处流浪着,我能找到母亲的骨灰盒吗?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夜行了。
我想觅一块母亲的坟地。
1987年12月29日
于北京母亲两周年祭日将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