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8月的田野上。
我的左手与夏天握别,我的右手正把初秋迎接。
季节与季节,只是永无休止地轮番取代,而没有哪怕是一分一秒的重叠。
再美丽的春天,也要把青枝绿叶让位给夏天。
再火热的夏天,也要将高粱大豆托付给秋天。
再富足的秋天,也要让山川河流去经历冬天……
岁月,在生命的新陈代谢中,才会如此迷人呀!多少诗里写道:愿人间永远是春天!其实,只有花朵,没有果实的时候,那一定是可怕的荒年!春天没有了比较,也就没有了特点,没有了美。
春光绚丽是盛夏酷署的开端。
秧苗只有在炎热中才能变成一片成熟的墨绿。
“知了”不会在春风里唱歌。
只有映日荷花,才有别样红。
炎热的白天里,荷花尽情地舒展着。
太阳落山的时候,月上中天的时候,荷花将一片片花瓣闭拢了。
她倾心于太阳。
她盼望着黎明……
只有夏天的夕阳,才会烧出变幻多端的火烧云。
只有夏夜的星空,才会闪现出那么多的星星,才会有很多的神话,像朦胧的月色一样……
只有夏夜,才开始从天上掉下露水--那是可以使农家的篱笆与牵牛花都能活鲜的甘泉呀!夏天是生命的旺季。
就连小青虫也向往着光明一一它们一个一个地向各种灯盏扑去--奋不顾身地扑去。
它们牺牲了,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一直在猜测着:小青虫的死究竟是为了扑灭火焰,还是为了追求亮光?
小青虫是可以让人随便说的,它活着的同伴们连追悼会也不开便又欣欣然地扑过去!夏天,人们都轻装了。
在我的故乡,就连螃蟹也要到洞口来乘凉。
夜晚,蒲扇捕捉着凉风,东邻西舍没有紧闭门窗的。广漠的星空下,大家可以高谈阔论。运河里有桨声。
路边上有瓜香。
夏天的狗叫也要温和得多--几只狗在主人跟前绕来绕去,虚张声势地呼叫一番,而不敢大喊大叫。
村童到是可以放肆地聚集在一起了:有的吹着芦哨,有的捉蟋蟀……
这样的时候,是田野乡村最和谐的时候。
夏天离去的时候,带走了雷声、闪电,带走了虫鸣、鸟叫--秋天要比夏天寂静得多。
秋天要比夏天清瘦得多。
最可怀念的是烦心的闷热之后的雷声,是一场透雨,是雨后的彩虹,是水珠在玉米叶上滚来滚去……雷声仿佛是在重压之下爆发出来的--干脆、响亮,没有任何的做作。
雷声仿佛是一种呼唤--对草木、对心灵、对一切具有生命的事物的呼唤……
雷声是创造的福音。
雷声是一年四季中,关于时间一去不复返的最大声的提醒。
没有雷声的时候,便是秋天到来的时候。
姑娘们喜爱夏天一定还要在我之上。
只有夏天的裙子,才能显示出少女的苗条的身段。
不是重重包袠的心灵,才有活生生的鲜美。
各种色彩、各种服装、各种剪裁,都在与夏天的青枝绿叶、茂林嘉卉争个一日之长。
夏天,是人类惟一可以与自然比美的季节。
姑娘与孩子,是夏天的活的花朵。
夏天,可以学习游泳。
冷冰冰的江水与海水,忽然变得温柔而妩媚了。
在平时很沉寂的山野与海滨,人们把心陶醉在自然中了。
用生命的脚印探索着、移动着。
想像的翅膀伸展着、飞动着。
把孩子永远关在屋子里,他们能长大吗?
在北戴河,我看见一个两岁的女孩站在海水里。她有一个装“十滴水”的小瓶,她说:“我要把海灌到瓶子里!”我的小女儿爱在夏夜看暗蓝色的天空,她指指天上的一弯新月说:月亮像黄瓜。
在闷热让很多诗人心烦意乱的时候,孩子们却在写着一首又一首的好诗。
谁能忘记夏天的闪电!闪电真像是一条金桥--把沉郁的乌云撕碎以后搭起来的金桥上,雷雨的战车便隆隆地驶过来了--物理学家说,这是阴电和阳电的碰撞。一朵云上带着阴电,一朵云上带着阳电。有的诗人把它比作是爱神丘比特射出的金箭--它是希望的亮色。
它是稍纵即逝的。
假如是活跃的心灵,这一点光亮便足可以燃起火炬。
假如是麻木的石头,又怎么能期望闪电会使它复活?
夏天,是生机勃勃的!一切关于夏天的偏见,都无法使绿叶凋零、花朵失色。
夏天的梧桐树叶又密又厚。
夏天的出水芙蓉又香又美。
有的人享受着夏天的甜蜜,却也在轻薄地几马;莫非是夏天太有个性?
莫非是夏天过于直率?
那么,我们设想一下:假如没有夏天……
假如没有夏天,树会有那么高吗?
假如没有夏天,草会有那么绿吗?
假如没有夏天,花会有那么红吗?
会有西瓜的甜吗?会有蜜桃的汁吗?会有爱情吗?会有孩子吗?
会有歌声吗?会有舞蹈吗?
会有你吗?会有我吗?
一切春华都将不会有秋实!不!不能没有夏天!面对夏天的离去,我们应该充满着惜别之情。
让我们期待着明年的闪电和雷声吧!那时,在可爱的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将会孕育着又一个沉甸甸的秋天!
1982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