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长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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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人民的眼睛能看见的是,护卫家园的长堤怎么总是千疮百孔!长江生态环境的破坏,所导致的只能是:在暴雨之下洪水成灾的可能性绝对增加;当洪水发生抗洪减灾的能力绝对降低。这一增一减,便把多少人推进了没顶之灾中。

1957年的调查统计表明,长江流域森林覆盖率为22,水土流失面积36.38万平方公里,占流域总面积20.29。经过30年的砍伐与垦殖及开山挖矿,森林覆盖率下降为109,而水土流失面积增加了一倍,达73.94万平方公里,一说为56万平方公里。

长江上游作为长江生态完整集合的标志与象征的原始森林,是中国仅次于东北的第二大林区,它们大范围地庄严肃立、神圣静穆,以涵养长江源区和上游水土的伟大职责为使命,除开平静之外它们什么都不需要,为此它们隐匿于高山峡谷乃至深入无人区。但,这样的平静巳经彻底粉碎在刀斧之下了。

地处长江上游,青藏高原东侧的川西滇西北原始森林,控制面积为65万平方公里,林中有以云杉、冷杉为主的数十米高的大木,并与多层植物形成复层异龄混交林,这是森林形态中最完美的一种。林下有很厚的活地植被及枯落物层,涵蓄水分的功能为1公顷保蓄1000立方米,同时还具有很髙的生物多样性,大熊猫、滇金丝猴就生活在林中,悠然自在,其植物物种更是不可胜数。这样一大片堪称为国家民族巨大绿色瑰宝的原始森林,是为华夏大地长治久安、长江激流安澜顺服而存在的,并提供了无论什么科技和人力都无法达到的保障,从50年代起,却在开发和建设的名义下,以国家和地方的政府行为被砍伐,遭到了破坏毁灭。

从川西的马尔康、米亚罗林区开始,挥动巨斧,呼出“顺山倒”,再逐步扩大至整个这一大片原始森林区,可谓轰轰烈烈。上至中央、国务院,下到省、地、县、乡,高度一致,齐心合力都认为这片森林该伐,理由是国家建设需要资金、需要木材;原始老林已经枯朽,伐之取之顺理成章。回头看这一严重失误的时候,不是追究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历史责任问题,而是我们全民族的生态意识低下到如此程度的可悲可叹!森林一旦仅仅被当作财富来源时,它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砍木头换钱一这就是中国的林业。原始老林包含的木材朽腐率本来是自然规律,这一规律的出现要比森林生态学、大地伦理学等等早得多,就连一个护林员都知道的道理,竟然没有人据理力争!拥有知识的人如果违背良心去迎合,或者保持沉默,看来都是犯罪。而听不到真知灼见的年代,也肯定是由愚昧无知在坚固地统治着思想。

树龄在300年至400年的树木,称为老树,它的腐朽及枯而倒之,是森林代谢的一种方式,为小树、年轻的树留出足够的林中空隙,然后生息成长,是为美好的复层异龄林。老树们心甘情愿地倒地,正是为了让其下层的树木有出头之日,能在这块林地上繁衍生息永续占有。枯倒的老树在腐烂后增加了林地的肥力,会有苔藓、地衣生长其上,同样仍起着水土保持作用,其枯枝落叶还是林中某些野生小动物的栖身之所。

自己倒下的老树是森林中自我牺牲的典范,是森林生态系统的一个细节。但,如果施以刀斧将其砍倒就大不一样了,尤其是西南地区,大片的原始老树老林生长在陡岵的悬崖山坡上,它们对水土保持的功能、护卫长江的作用是让人一眼看去便了然于心的。当老树被连片砍伐时,林下植被和土壤已经被强烈的震动所损伤,脆弱的生态链受到破坏,土之不保,水何能安?肯定会同时发生的,还有山洪、崩溃、泥石流。闭上眼睛一想便可看见,森林毁坏以后,大地是怎样破碎,长江环境又是怎样恶化的了。

在50年代开发伐木的热潮中,就连极少数专家提出的对山地森林开发规模和强度应有所控制,采取择伐方式等意见,也被实际否定。原因是:开发成本要低,收效要快,择伐需另辟林道,等不及了,太麻烦了,大片大片地砍,一起轰隆隆倒地。于是大量人口、机械进人林区,大面积、大规模、无约束地砍伐原始森林开始。

长江同时也开始了进入20世纪后最为恶劣的厄运,又有谁能说在我们以原始林木换得一大笔财产后,中国从此便交上了好运呢?

破坏正未有穷期。

本世纪60年代开始的三线建设进一步扩大和加深了天然林区的破坏,这就是名震一时的金沙江林区开发会战。作为国家建设的重大行动,从全国各地调集人力物力财力,会战于长江中上游仅存的原始森林中,这一疯狂行为说明:50年代的愚昧到60年代变本加厉了。

1998年长江大洪水的源区,恰恰是当年金沙江伐木会战处,大自然决不阴损,报复得明明白白。

我们再把视野扩大。

四川一省在元朝时森林覆盖率曾达509,1949年为20;80年代只有129,川西北有相当一部分县只有左右,四川森林采伐与更新的比例为11:1,水土流失面积由50年代的146万平方公里,扩展至25万平方公里,增加1.6倍。80年代河流含沙量与多年平均值相比,嘉陵江(武胜)增大6.87。涪江、渠江、岷江和青衣江增加147。一18,雅砻江增加349。80年代金沙江支流横江含沙量高出50年代38590,龙川江增加6070,牛栏江增加34‘60496目前通常的说法是长江流域每年流失土壤24亿吨,也有文章指出这是50年代的统计数字,即便以此为据,也意味着流失区每年平均失去3毫米表土。四川15度至20度坡耕地的年侵蚀模数为14100吨7平方公里,是相同坡度非耕地的3倍多。陕西汉中地区水保站测算,陕南坡耕地的年侵蚀模数一般达每平方公里4万至5万吨,比林草地高出几十倍。陕西水土保持研究所1986年对留坝县一片坡度为28度的玉米地作典型调査,测得年侵蚀模数高达6.7万吨7平方公里。汉中地区50年代至1980年的30年间,因水土流失废弃的耕地为333万亩。湖北麻城从1975年到1981年的6年中,岩石裸露面积由18万亩扩大到29万亩,以每年870的速度迅速扩展。四川紫色丘陵区不少山坡的表土已被冲光,现在被侵蚀的是成土母质,年侵蚀深度高达3至5厘米,安岳县因水土流失导致砂岩裸露的面积,已占全县总面积的370。

这些枯燥的数字及百分比,其实十分生动,四川在林木砍伐与更新为11:1的情况下,水土流失、耕地消缩的相应数据,简单而明了地告诉我们:长江发生大洪灾将不是一次而是多次,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子孙将无土可耕无地可种,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亲爱的朋友,你看见土地和家园的飘逝了吗?

贵州省普定县,这里曾经是青山绿水之地,现在差不多可称之为裸石县了,石化面积正以每年8000亩的速度扩大,目前巳占全县总面积的229还多。湖南以山水风光闻名,它的岩石裸露面积也巳达到3450平方公里。土地年复一年被侵蚀,坡耕地越种越薄,然后土尽石出,耕地不毛。长江流域9省10度以上的坡耕地面积约1.2亿亩,每年流失土壤9.2亿吨,相当于每年平均丧失8.5毫米厚的表土层。长江流域的上游和中游,山高、坡陡、地薄,土壤资源稀缺而又人口密集。如果这种恶化的势头得不到控制,50年后,这1.2亿亩坡耕地将彻底失去农用价值,也就是说1.2亿亩坡耕地成了1.2亿亩石化地。靠这1.2亿亩坡耕地为生的农民,到时候吃什么呢?滚滚山洪泥石流之下还能得到安居吗?

土壤本是可再生资源,在自然形态下,形成1厘米厚的土壤需要200年至400年。当因为人类活动土层破坏的速度几百倍于成土速度之后,土壤便也成为不可再生的资源了。

失去土壌便意味着失去家园、失去生存的基本条件,失去土壤的命运又都源自人类掠夺行为。

人怎么了?人在舍弃生存求发展。

我们正走在断子绝孙的路上。

1981年,湖北省郧西县有40个生产队的耕地流失殆尽而筹措移民。移到哪里呢?中国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况且是离乡背井。这时候,40个生产队的农民心里生出的,是多么浓重的乡情和悲哀!这还只是40个生产队,50年后失去了1.2亿亩坡耕地的1亿多浩浩荡荡的农民,又将移往何处?今天,我们容忍贪污浪费、破坏环境,便意味着明天各种社会的、环境的灾难纷至沓来。

长江流域坡耕地在水土流失过程中跑水、跑土、跑肥,除了土层减薄之外,土地肥力下降,投人不断增多,产出不断减少。全流域每年在这恶性循环中损失的氮、磷、钾约2500万吨,相当于50个年产50万吨化肥厂的年产总量。为了增产也为了使越来越多的人有饭吃,便大量施用化肥,成本提高,农民负担加重,而土地则更加贫瘠。四川省南部县1959年的化肥费用为66万元,占生产费的5.491到1979年时为1180万元,占生产费的30.19。湖南省每年流失有机质300万吨,氮、磷、钾200万吨,相当于化肥供应量的2.4倍。

贵州毕节地区,土壤砂砾化已经使大地满目疮痍了。毕节的耕地状况注定这里还要贫困下去,这里土层厚15厘米以下的耕地占总耕地面积的49.3,松沙型耕地占2020,石砾含量高达抓以上的耕地占12.570。

太薄的耕地,太多的人口,太大的期望结合起来,便是太重的压力和负担。这一块贫瘠的土地,怎么承受得了呢?

土地砂砾化还使蓄水能力降低,水的流失量必然增大。土也流走了,水也流走了。笔者在采写长江中上游防护林时得知:四川省每年从坡耕地中流失的水量达33.7亿立方米,相当于1980年各项工程可供水量的589!中国林学会1981年在“长江流域水土保持考察纪要”中说,仅四川省因坡耕地水土流失每年减产的粮食为49亿公斤,以此推算,长江中上游坡耕地因水土流失每年减产的粮食达到190亿公斤!以上所记还远远不是水土流失所造成的危害终端,泥沙徽积正在一年比一年严重地窒息长江流域的水库。

四川省50年代初期有山塘68万口,总水量30亿立方米,至1980年减少蓄水53.39。全省12342座水库,报废28。大渡河下游的龚咀水电站12年掀积泥沙2,32亿立方米,占库容总量的2/3。乌江渡水电站总库容21.5亿立方米,已淤积2亿多立方米,相当于设计时50年的泥沙淤积量。白龙江碧口水库建成蓄水于1978年,8年淤积1.15亿立方米,再过20年即可淤满。

不用怀疑水库设计者的初衷:为蓄水而建;同样不用怀疑长江流域诸多水库的结局:泥沙淤积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