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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茶人曲”与龙井茶(1)

“茶人三部曲”的原创种子,是在龙井双峰村的中国茶叶博物馆播种萌发的,三卷本中每一卷都和龙井村龙井水龙井茶分不开。小说自创作开始以来,已经历了十五个年头,梳理一下小说与龙井茶之间的关系,倒也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我是杭州人,少年时代,每年春上,会随着学校的组织去杭州郊外山中采茶,因此十三四岁之时,就已经到过龙井村了。白天采茶,晚上就打地铺住在山下一处从前的旧庙。后来才知道,这庙就是传说中的乾隆当年下御马歇脚之处。

有一年采茶,我们还在烟霞洞住过,采的茶据说立刻就送到北京,给中央领导喝,算是政治任务。后来研究茶文化,知道这也就是历史上贡茶方式的一种延续吧。

虽说当年少不更事,也没想过将来会写一百三十万字的茶小说去获茅盾文学奖,但龙井茶还是以这样一种亲历的姿态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1989年底我调到中国茶叶博物馆筹建处,才知道博物馆所在地是双峰村。每天上班都要从龙井路进入,一拐弯就好像走进一部绿色的大书,马路两边的茶园,就像翻开的书页,特别是右边茶坡处弓起一条美丽的弧线,上面长着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插在茶园中,非常潇洒,这就成了我以后小说中多次用到过的场景。前不久我还专门去树下寻访了一次。不禁想,要是人们知道,在这些树下茶园中,我曾经让小说中的人物发生过那么多的故事,那该多好。

1990年春天,一起在茶叶博物馆工作的同事吴远明告诉我说,老龙井村有一座胡公庙,庙内有一个老龙井泉,还有两株大梅树,是宋梅,而且曾经死后复生。门前有十八株御茶。这些茶中典故点燃了我想去探访的热情。一个中午,我们一行数人便去了龙井山中,以后我写了一篇《龙井问茶》之文,传递了我当时的心情。

自“茶人之家”,折入龙井路。两旁茶院逐渐显露,茶农耕作,姑娘采茶。阳春,你看新芽今日爆绽,明日舒展。深秋,龙井一路,银杏树金黄,衬着满坡茶园,如凝固的浓绿瀑布。盛夏,南高峰一带风烟变幻,白云苍狗。严冬,又有溪畔芦花在阳光下闪着透明光泽,拔一蓬回家插入瓶中,几年也不凋落。这条龙井路,实在是不亚于南路北路的风景线。路好车少人马稀,你可骑车,亦可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往左一拐,是“英名盖世三叉口,杰作惊天十字坡”的盖叫天墓。近年考证,被军阀所害的申报主编史量才亦葬在此山中,水竹居刘庄紧挨其旁。

再正路前行,便是当年林彪的“五七一工程”,现在的浙江宾馆,早就对外开放,任人参观。宾馆对面原有一大片葡萄园。葡萄熟了的时候,游人自可入内采摘,出门论斤称买,现在都已成了茶风景的专门旅游处。那后面茶园间,白墙红瓦错落有致的庭院式建筑群,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茶专题博物馆,中国茶叶博物馆了。我曾在那里工作过几年,参与了茶博馆的开馆筹建工作,和那里的同事们结下很深的友情。茶博馆也是杭州对外开放的窗口,我的印象中,大凡国家级的内宾外宾来,都要到茶博馆的。我自己的亲朋好友来,也往往带到中国茶叶博物馆,然后由我自己给他们讲解。当年茶博馆第一批讲解员,也是我负责培训的。记得当时让这些连文言文断句都不懂的姑娘们背陆羽的《茶经》,背不出的人急得直跳脚。后来有个姑娘去了日本,回来时跟我说,她在日本讲中国茶文化,那点基础,还是那时死背《茶经》时打下的呢。茶博馆这些年来越办越有规模了,讲解员也已经换了好几代了,我离开那里也已经有了好多年,但对茶博馆的感情依旧。谁说人一走茶就凉呢,我的那杯茶永远散发着温暖的清香。

从茶博馆出来,车路渐入山中,林深茂密,树影绰约,大有吴冠中所画之袅娜的南方之树的风格。现在,我们可以进龙井而问茶了。

龙井问茶,不知道问过多少次了,每次与朋友前往那杭州西郊的山中,一路上都会问出许多情思。想那龙井千古茶,前人之述备矣。故,我欲龙井问茶,意非在茶,亦非在龙井,只在那寻寻觅觅之间。秋高气爽,夕阳西下,我于双峰村旁,忽见金色银杏树一株,亭亭玉立,宁静安详,斜阳下如孤独美人。溪畔芦花,落晖中透明如纸,新铺的柏油路从灌木丛中脱颖而出,仿佛一头平坦通向红尘,一头蜿蜒伸往世外。

悠然地,便想起了东山魁夷的北欧风情画,这个十分熟悉的地方,突然陌生,有一种异国他乡感了。

我便问,这就是龙井吗?

多少外来游客去龙井,总得上龙井茶室喝茶,有点兴致的,还往龙井村,到落晖坞,观御茶室,再涉九溪十八涧,赏那高高下下树、丁丁冬冬泉。直至钱塘江畔,六和塔前,一番游历才告尽兴。

我是钱塘人,因知钱塘事,自然觉得此等游历不够别致。同行者有远明兄,便告我龙井尚有若干鲜为人知的景观。有宋梅两株,八百年沧桑,又有破败寺庙,残砖剩瓦,最能发思古之幽情的。况且真正的老龙井,亦在世人忽略的山深处。手头有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从中又知风篁岭上有一奇石,名“一片云”,高丈许,青润玲珑,巧若镂刻。石后设有一方石棋枰,上镌“兴来临水敲残月,读罢吟风倚片云”。而今历过数百年岁月,此中江南名石,又往何处寻访?

龙井的老银杏树也多。倘说双峰的银杏被视为孤独的美人,那么,此处株株浓丽挺拔的银杏,便是一幅群芳图,雍容华贵,如法国巴黎之名模。同行者便大呼小叫,赞叹喧哗不迭。秋光明媚,敢胜春潮,竟使人想起电影《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在老树新叶的春天跃马奔驰、心灵复苏的情景。

行至落晖坞,有御茶室在,自有另一番风光。接待的女人依旧美丽,问茶价几许,果然如数家珍,一语问下,关于茶事,竟然滔滔不绝,让人无插嘴之空,活脱脱就是一个阿庆嫂。

离开大路,寻寻觅觅,终究还是无法不言茶,靠个熟人指点,径直向狮子峰走去。

狮子峰有十八棵御茶在,竟也生得平常,不作宠物貌。有人说是乾隆所栽,又有人说是乾隆所封的。还有人说,龙井茶是夹在书中夹扁后,被皇后认可的。一言定乾坤,从此便只可扁下去、扁下去了。

上百年后,传说在一架从中国回美国的飞机上,周恩来赠给基辛格的两斤龙井茶,竟被随员们一扫而光。只因龙井茶是“无味之味乃至味”,于是基辛格只好再向周恩来索茶。这样的传说越多,龙井茶也就越“文化”啦。

十八棵御茶后边,是门额上题有宋广福院的人家住房,也就是各种文章中一再引用的正宗的胡公庙--山下的御茶室则是象征性的。这个胡公庙,是上龙井的所在地,那下龙井在风篁岭上,往上追溯,那里便是东坡密友、高僧辩才的不争之地了。

辩才这个人,乃上龙井寺的开山祖,和苏东坡很要好,也算是个宋代高僧。他原来是在天竺寺当方丈的。天竺这个地方,按茶圣陆羽记载,是产茶的绝佳之处。但辩才主持的天竺寺庙,方外之地,竟也闹起红尘是非来,辩才欲脱尽那些人事纠纷,便来到了这里,准备终老于天竺之南山下的寿圣院。

史书记载,这寿圣院原建于吴越乾佑二年,再早叫看经报国院,北宋熙宁时改名寿圣院。辩才到这里后,龙井名声大振,香火大旺,僧众多达千人。寺院又在狮峰山顶开辟茶园,龙井茶的名声,实在就是起源于此的。南宋时,寿圣院改名为广福院。而上龙井,因北宋大臣胡则葬于此地,又供了胡则像,民间习称便叫胡公庙了。

胡公庙前有桥,桥下有狮子泉。真正好泉水,桥却是普通的,很难考证乾隆是不是真的在此下马歇脚,品茶封号。明代正统三年,也就是公元1438年,这个寺庙才迁移到现在众所周知的风篁岭上的龙井寺里来,这几十年来,龙井寺改成了龙井茶室,春来秋往,茶客如云。你看这诗联也做得妙--泉从石出情宜冽,茶自峰生味更圆。把个好茶好水,都赞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