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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好大三棵树

从前,我所工作的地方,是要走过一片茶园的。当我走过那里的时候,我有一种在绿浪间游泳的感觉。茶叶亮晶晶的,矮矮地缀满了我的腰部,我伸出手去,便采到了茶上的珍珠。

很久以后才知道,与我日夜相处的,只是茶的一种,如果我们一定要用茶的身材来评价一株茶树的话,那么我也只好公正而又无可奈何地称我眼皮子底下的这些茶蓬为茶之侏儒了。

从现在开始,往西南走,往西南走,一直走入那丛林,走入茶圣陆羽所说的“阳崖阴林”之中。而茶的身躯,也正在随着故乡的接近而越长越威风,他向着高高的蓝天伸展而去,像童话中那些摇身一变的神怪。

如果我指着他们说,这就是茶,你们是要大大地张开惊异的嘴巴的。你们会想,这怎么可能呢,这些仰起了头看时帽子就要掉在地上的巨无霸,难道他们就是在我们江南的小桥流水旁默默无闻地蹲着的那些绿色美人吗?

然后你将知道,茶在丛林之中,是要以男性的“他”来称呼的。

我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着三棵古老的大茶树,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们。在许多人的心里,他们是全世界所有茶叶的祖先。其实,茶的祖先比他们更古老,我们倒不妨把他们作为远古祖先派来的使者吧。

因为他们从丛林深处走来,风雨兼程,沧桑扑面,千辛万苦,带来了祖先的消息,他们便也由此而烙上了光荣的印记。又因为他们的光荣,他们成了特殊材料制成的茶树,享有非凡声誉的茶树。

云南勐海县的南糯山,有一株800年的古茶树,还是人工栽培的,人称“茶树王”。遥远的古代,不知道居住在这里的哪一位先人亲手种下的。我们只知道,生活在南糯山的哈尼族人,种茶的历史,已有55代之久了。

当年,我所在的中国茶叶博物馆,进入那绿色世界,扑面而来的,便是这株茶树王的大照片。他长得一派原始森林的郁郁葱葱,从画面上看,实在是大气得很,深刻得很呢。有谁能与这样古老的茶树进行精神较量呢,门外那些茶蓬,与之一比,可就世俗得多了,可就浅显得多了,可就平凡得多了。

而我们的这株茶树王,怎么说,他都是孤傲于世的啊。他是这样地不食人间烟火,对人间的宠辱又是这样的两两相忘,以至于人们被他的这种精神所折服了。他越淡泊明志,人们就越向往于他。您瞧,扶桑之国的人们,不远万里地来寻根了。

这个岛国,的确是热衷于寻根的。他们发现,那在他们这个国度以茶为本所造成一种文化现象的本原,却是在不远万里的中国的潮湿的森林之中。他们来到这里,披荆斩棘之后,这株古茶树就因为人们的朝拜而开始走红。他几乎就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一株茶树界的明星。我敢说这真的不会是这株古茶树的本意。然而,人类仿佛天生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崇拜欲,哪怕崇拜一棵树。人们就这样地一传十十传百,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世界银行和当地政府开始毫不犹豫地掏腰包,共同修筑了一条824米长的台阶路。对渴望这株树名扬四海的人,这肯定是一种良性循环,可是对我们这株800年的老茶树寿星而言,这可实在是一件受折磨的事情。岁月不饶人哪,他毕竟已经800岁了。不知什么原因,总之他是生病了。茶叶专家们便写了很多的论文来讨论他的病,中国和外国的专家们还为他会了好几次的诊,我们的古茶树,便俨然成了茶叶圈子里的德高望重的有过巨大贡献的“老干部”。

我是一直渴望能够见到这株古茶树的,但带回来的录像带却告诉我,茶树王老了,就在我的朋友们专程前去看他的前三天,他訇然倒下。我见了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心中实在是伤感,想象他的永逝是与人有关的。老茶树既然见了人,便是不免地要有一些礼节,人们拥抱他的事情也是时常地发生,也可能还要带些什么作为纪念,哪怕一片叶子也好,却不知那每一片的叶子,都是我们老祖宗的头发梢梢啊。天长地久,过多的关注,反使茶树王枯萎了。

主干是倒了,但枝干却又长得欣欣向荣,尤其让人感动的是,新枝干上,竟然又长出了一朵茶花。这孤孤单单的一朵茶花,报告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生命的消息呢?它泰然自若地生在枝头,也是一派宠辱不惊的大气。南糯山的800年的老茶树,您安息吧,因为您已后继有人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更古老的古茶树了。如果说,800岁的古茶树还是人工栽培的话,我现在所知道的这棵勐海县巴达大黑山的老茶树,可是正儿八经野生的。算起来,他从三国时期就开始生长,已有1700岁,也实在是可以说是南糯山茶树王的爷爷了。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在云南,这样的大茶树,还有许多株呢。如果说,人活百岁是人之瑞的话,那茶活千岁,称为茶之瑞,也是不为过的吧。我曾经在照片中看到过这棵古茶树的风姿,1962年,人们刚刚发现他的时候,它完全可以说是一株参天大树呢。也可能是他长得实在是太高的缘故吧,因了中国人“树大招风”的古训,被狂风给吹折了一半,现在,只有15米高了。但是,矗立在那里,也起码有三层楼这么高吧。过去,当地人是常要爬到他的身上去砍伐的,按茶圣陆羽的说法,“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茶圣说的是巴山峡川,其实,云南的亚热带大森林里,这些伐而掇之的茶树从前也是比比皆是。边民们腰里插着砍刀,爬上这高高的大茶树,把枝叶砍将下来,然后用手把叶子捋下来,制成可供品饮的茶叶。从前的这棵大黑山古茶树,想必年年岁岁,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吧。如今可不同了,这样的茶树,不仅是国宝级的茶树,还是全人类的宝贝,从那上面掉一片叶子,我们的茶人都要心痛的呢。

我知道云南邦崴有一株大茶树,还是那年在法门寺开国际茶文化会议时的事情。一个名叫黄桂枢的茶人,告诉我,他是云南思茅地区文管会的所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有人在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邦崴,发现了一棵过渡型古茶树。这棵大茶树,把地球上的茶树,从野生到栽培之间的这一环节衔接了起来,一时轰动了茶学界。因此,这棵茶树,便与南糯茶王、巴达茶王相提并论,成为世界三大古茶树之一。

我们人类,往往容易忽略那些具备过渡状态的东西,这和我们在审美上总是渴望纯粹、渴望完整也许是有着关系的。然而我们若肯细想,便会明白,世界是靠过渡而绵延的,当这种过渡呈激烈状态时,我们称它为革命;当这种过渡呈平缓状态时,我们称它为改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否可以称之为饮食上的一位革命者呢?当然,茶树看上去温文尔雅,没有螃蟹的张牙舞爪,但把茶树从野生发展为人工栽培,最起码也是一种茶叶文明史上的划时代的革命吧。

邦崴老茶树,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发现的过渡型老茶树,它是澜沧古代先民濮人、也就是布朗族的先民对古茶树进行栽培的产物。从前,当我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布朗族时,除了知道他们是我国56个民族之一之外,不知道其他。但是现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了。每当我的青花瓷杯里,飘浮着茶的绿色之时,我将怀念远方的大茶树;而当我想起远方的大茶树时,我怎么可能不想起那些最早种下了他们的先人呢?

梦中的大茶树,也许我有机会去看你们,也许没有机会了。但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感觉到,你们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长在地平线的那一边,你们又高大又孤独,又亲切又出世,你们好像说,就这样在梦中见到我们吧,这是我们之间最和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