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爱茶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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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茶之隐

这里得先说上一个小典故。

蒋介石还在中国大陆执政的时候,他的夫人出使美国,罗斯福夫人很隆重地接待了宋美龄女士,她得意地捧出了一些黑糊糊的东西,说:“这是贵国的茶叶,而且还是一百多年前的茶叶呢。

”罗斯福夫人很自豪,以为茶与古董一样,也是越古老越好的。

与之相反的例子将是一首词中的片段--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是大文豪苏东坡的句子。

苏东坡乃千古大茶人,他对茶的几乎有些急不可耐的尝新之欲,证明了中国人在茶的品饮上的基本态度。

无论是尝新还是守旧,都离不开茶的保藏。

对茶来说,这几乎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中国的古人们爱说:“茶性易染”,这几乎可以说是对茶的赞美中的唯一的缺憾了,因为它隐隐地暗示着茶的品性中的弱点,仿佛茶亦象征着某些容易受诱惑的轻信的女子。

中国人又爱说“皎皎者易污”,茶当仁不让地要算是植物中的“皎皎者”的了,既然是有着“易污”的危险的,那么,对它的珍藏就更是要紧的事情了。

茶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品性,倒是叫我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个高人来。

这个人名叫许由,皇帝叫他出来做官,他一听,立刻跑到溪边去洗耳朵,因为害怕自己的耳朵从此会被污染。

许由显然是个有信仰的人,按照今天的说法,是个有着绝对精神的人。

但是这个有着绝对精神的人,实质上又是一个绝对软弱的人,否则,何至于一句话就有着被污染的可能呢?大概我们中国文人是很赞赏这种极易被破坏的美的,因为大约这种美也是最纯粹的,故而,说到美女,也是弱不禁风,动辄香消玉殒;说到君子,也是不堪红尘,动辄山中隐士;那么说到茶,自然也不例外的了,茶是越难保存,茶的品位也就越高了。

说起来,茶也确实娇贵,我这里说的是已经被人工制作后的茶,不是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间的茶。

茶一经人的手,便是沾了人气了,许多从前它赖于生存的东西,现在却避之不及了。

比如说水。

从前茶在山中,采天地之阴阳,吸日月之甘露,云遮雾罩之中,何曾有一天离得开。

说起来,它的诞生都是和水离不开的。

干旱的地方是长不出茶的。

如今一旦经过火的炼狱,水便是成了它的冤家了。

它又是生来有很强的吸湿性,暴露在空气中,特别容易因为空气中的水分而增加自身的含水量。

干茶中的水分一多,茶就容易霉变了。

茶的最终的命运,当然还是献身于水的,但献身也要献得值,要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该献的时候乱献,那就是浪费生命。

所以,干茶对水的防范,便是第一要紧之事。

第二是防止茶对异味的吸附。

在这方面,茶就几乎是一个身心尚未发育完全的有待于教育的青少年。

一方面,他已经有了强烈的求知欲,什么都想知道;另一方面,他是缺乏辨别力的,跟上谁,他就是谁,特别地容易走上弯路。

可以明确地告诉各位,厨房就是茶的歧路,大衣橱也是,在那里,它很容易和酱油、樟脑丸这样的家伙交上朋友,然后弄得爱谁是谁,茶也非茶,酱油也非酱油,樟脑丸也非樟脑丸,一注水下去,你就不知道是在喝什么了。

第三是要避光。

在这方面,茶就又像一个神经衰弱者了。

许多这样的病人是见不得光的,一见光就睡不着,这可真是一种违背上帝意愿的病。

《圣经》有言:“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可是茶却竟然敢说不要光,因为光和空气会和茶起氧化反应,影响茶的香气和滋味色泽的保持,这就叫做茶的陈化。

科学在这里倒是战胜了上帝,科学要求茶叶避光,茶叶就得避光了。

第四便是那几乎和上帝一样不可抗拒的时间了。

万事万物都在受着时间的摆布,茶叶尤甚。

茶叶若有灵魂,它便是那种红颜易老的少女的灵魂了。

可以说,茶与古董的价值,在时间上恰恰是成反比例的。

茶的贮藏时间越长,茶自动氧化的时间也越长。

所以人们对茶的态度,一般来说,是喜新厌旧的。

罗斯福夫人拿出一百多年前的陈茶,是犯了一个可爱的常识性错误,其程度,就好比是对一个来相亲的小伙子推出一个80老媪一般的了。

我们既已知道茶的这几个禁忌,那么,藏茶的问题便也就迎刃而解了,那就是防潮、远异味、避光、封闭。

从前中国的老百姓,一般都是把茶放在石灰缸里的。

讲究一些的,把石灰缸先用火烘烤一下,而石灰,自然是要用那最吸潮的方可了。

茶放入石灰缸中,又要定期换石灰,我们江南一带的百姓,都喜欢这样贮茶,从石灰瓮中取出的茶叶,特别有助于透发绿茶的香气。

当然,石灰瓮是需要密封的,平时只取出一小罐来喝,喝光了再到瓮中取。

江西这个地方,有些百姓家放茶叶,故意在石灰瓮中放上两粒青果,喝时茶便有了青果的香味。

把茶放在冰箱里,也是一种藏法。

茶叶的含水量不能超过百分之六,最好在百分之三,冷藏的茶叶,只要扎紧不透气,还是一种家庭的理想藏茶法,看上去颜色也很漂亮,但是石灰缸里取出时的那种香气,却是没有的了。

虽然如此,现在的很多家庭,也已经借助于冰箱了。

石灰缸虽好,到哪里去弄石灰呢,所以,喝那种从石灰缸里取出的茶叶,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这样地讲着茶的珍藏,仿佛不那样茶就没法吃一样。

其实,这多少也算是茶的阳春白雪的喝法。

放到边民那里,怕就是不尽然的了。

丛林和草原的子民们,对茶的态度,就像是对天空大地一样的自然,茶在他们心中是一种自然物,茶和他们是无碍的,是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他们怎样对待着自己,便也怎样对待着茶。

他们骑在马上的时候,茶就放在他们的身后,阳光,雨露,还有永恒的时光,和人同在之时,也和茶同在。

有时,当阻挡风雨的毡墙不够时,茶砖也可以是其中的一块。

这也是茶的一种藏法吧,是一种法无法的藏法,是一种天地人合一的无尽藏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