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一带,家家有茶,我家亦如此。
辛弃疾有句名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于我换个“茶”字--少年不识茶滋味,倒也不失妥帖。
很长一段时间,分不出茶之品位高低。
记得某次朋友郑重其事给了我一小包龙井。
时值盛夏,我立刻抓了一大把,扔到紫砂大筒壶里,泡凉茶喝,隔日朋友再来,看那一大筒凉茶发呆,摇摇头两声长叹,没说啥。
后来我开始懂点茶文化什么的了,突然就为从前的龙井茶心疼得不行,朋友的两声叹气在心里也仿佛越来越沉重。
不会品茶,对女性来说,是否意味着情趣不够优雅、生活缺乏艺术呢?虽然如此,对茶却是不陌生的。
从前每年春至,母亲就开始给生活在茶区的亲戚朋友捎信,请他们代我家买茶。
一般的三四元钱一斤,好一点的十多元一斤,每次总要买20斤左右。
一律用黄裱纸裹里,粗草纸包外,方方正正。
一包包地放在桌上,母亲就开始指点,这包给谁,那包给谁,再拿纸一一记下,仿佛赠茶是一种巨大的心灵幸福。
我常站在旁边,看着母亲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大都是春天的夜晚,新茶在橙黄的灯光下,在母亲的手指中发出干燥而细微之声。
这种大手大脚馈赠的权力于我却是无缘了。
如今的龙井,好一些的总要上千元,母亲已经多年不曾把茶叶一包包摊开,买不起,也送不起了。
我虽然遗传了母亲的好赠让之心,亦只能大大地缩小比例,偶得好茶,东撮一点,西撮一点,放进信封充其一角,便以千里送鸿毛的情义郑重递于亲朋好友,亲朋好友亦必郑重接过藏于幽暗处。
唉,那春夜新茶橙黄色的灯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好赠茶,自己却鲜有闲心品茗。
父亲倒还有点时间品饮,惜品的是酒却非茶,但家中龙井茶依然长年不断,这样久而久之,我便只认得一种茶,那就是龙井茶了。
多年前,有同学从湖州来,极其慷慨地赠了我一斤茶,好像是什么笋,当时不知茶和笋字关系密切,甚至不知陆羽《茶经》,今天想来,或可能就是顾渚紫笋。
这种茶泡起来汤色比龙井黄,形状又比龙井大,沉甸甸的犹如水中兰花,载沉载浮,重重叠叠,把我着实迷惑住了,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况且竟然又长了毛,是发霉了还是本来就有?我取来到天光下细细研究,同办公室的几位亦凑过脑袋,都是年轻人,都是茶盲,有的说发霉,有的说长毛,我不敢再喝了,锁在抽屉里。
此茶下落如何连我自己也忘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茶是好茶,叫我给糟蹋了。
江浙人的品茶,人文因素太强,口味又太玄妙,仿佛人不到成熟之时,便品不出茶之性情。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那种意境是中年人以上的。
记得我十八九岁时,有个童年伙伴在花家山宾馆工作,教我一种喝茶法,龙井茶加白糖冲泡之。
我很喜欢这样喝,后来自己发明创造试验,加红糖、蜜糖、水果糖,搞得茶将不茶。
再后来咖啡登场,味道好极了,茶就干脆变得可有可无,直到上了30岁,咖啡才退了下去,并且才意识到,实际上自己不管咖啡美酒香茗佳烟,根本就是没有一样摸得着头脑的,于是一切从茶开始。
有一段时间,舌上嘴角常起泡,懂行的人便说是肝火盛之故,需喝白菊花或金银花茶,我取来试,杭菊加龙井,白绿相间,香气扑鼻,说不出来的好喝,便上了瘾。
不料又有懂行的人打开茶杯一看,连声迭叫“可惜”,原来是花与茶相互串了味。
虽如此,因为实在好喝,就顾不上什么串味不串味了。
友人见我喜欢,定时赠我菊花,久之,茶味倒没有品出多少,菊味却很能够评价良次。
一日,又见窗外有茉莉花含苞欲放,顺手摘了几朵泡进茶里,淡淡的香,以为又是自己的发明创造。
孰料后来识得老茶人,告我这实在并不新鲜。
旧时茶号茶馆亦有卖茶搭卖鲜花的,想那鲜红翘然的玫瑰浸入滚烫的茶水,几开以后花瓣刷白萎顿,茶水却泱泱泛红。
又想那一手执鲜花一手执茶杯将浸未浸的前人于窗前沉思,那是何等的优雅动人,何等的妙不可言。
可见在饮茶上,前人玩的花样不知要超出我们今人多少。
比如有一种红枣茶,是用湿漉的红枣拌茶,使枣味渗入茶中,二日再挑出红枣,将茶重新炒制。
此茶吸鸦片者特别爱喝,说是因为有一种特殊的甜味。
初闻有此茶失传,跃跃然,后来一想自己不曾抽鸦片,当无法领略其中真味,遂罢。
不久又识得一种茶,是日本人送的,实在就是爆米花掺茶,取来一试,不怎么样,便不试了。
近日又听说一种喝法,是松江农家敬客茶,春来客至,前院取茶,后院取笋,共煮之。
不知啥味,便有些神往。
品茶的过程,实在也就是做人的过程。
这茶,也就是这样地喝定了。
我父亲后来得了重病,这病如此之重,以至于竟然到了不能饮酒的程度。
从前父亲也生病住院,不过照样打通女儿的关节,偷偷带了酒去倒在药瓶里混充药水喝。
现在不行了,只能喝点茶,且喝茶也无力了,便躺着靠人喂,床头便多了一只紫砂壶。
原来是当工艺品摆设的,现在派上了用场,这样喝茶时不会漏到被褥上。
再后来,茶壶也不需要了,因为用它的亲人永远离开了。
茶壶现在放在母亲的卧室里,我走来走去,常看到它,但从来不去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