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臣察言观色,试探道:“那我就说,世子应了?”见他不语,便出去这般回了林奶公。
霍世钧起身换了常服,离了禁军司后,先与穆怀远在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会了面,等一前一后离开,估摸着差不多戌时中了,这才纵马往王府去。入了角门径直往两明轩,一入内室,便怔了一下。看见里头灯火通明,丫头婆子们却都哭丧着一张脸,那个派了人把他特意叫回家的世子妃,此刻正端坐在椅上,一张俏脸微微绷起,满脸的不快。
这……实在和他原先想象中的情景相差太大了。
“你们都出去。”
善水一声令下,屋子里的人便哗啦啦立刻退了出去,转眼就只剩他夫妻两个。
霍世钧看向对面的善水,见她身上还是套家常服色。上面一件海棠红的珍珠扣对襟缎裳,下着天青碧罗裙,用墨绿绣竹襕边挑线,发鬓上斜插一支金缠丝的翠玉蝉曲簪,一张脸干干净净脂粉全无。
她是新嫁娘,头个月里自然要着红。她又喜欢碧色,所以就成红绿上下配。这样的一身,穿不好就显浮俗,落她身上,灯花影照里,看着倒是出奇的赏心悦目——只要她现在的这张脸上能带点笑。
霍世钧先前在路上时的那种隐约好心情,顿时消失了。亏他还以为她终于想通,要向自己服软了。早知道是叫他回来吃这样的冷脸,他随便在哪都比回来对着她这冰山美人要舒坦。
“你这又是怎么了?这晚还不歇?”
霍世钧压下心中那种糅杂了失望与烦躁的感觉,也懒得进去,只停脚站在那架四季屏风前,看着她皱眉发问。
善水已经等了他许久,见他现在才回。压下心中的不快,看他一眼,道:“我倒是想早些歇了。可是哪歇得下去?”起身到了梳妆台前,指着抽屉道:“你过来打开。”
霍世钧耐着性子到她身侧,伸手抽出不过三分之一,便看到一条蛇正盘在一只彩锦如意六角盒上,还是活的,大约是受惊扰,猛地抬颈,盘圈的蛇身也跟着慢慢蠕动。
蛇是无毒的水蛇,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只在她的梳妆台里竟有这样的活物,实在叫人意外。抬眼看向她,立刻问道:“怎么回事?”
善水没应答,又到衣柜前,指着红漆描金卷草纹的柜面道:“你再打开这里瞧瞧。”
霍世钧立刻明白了过来,想必柜子里头也有一条。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内室里怎会有蛇?”
善水侧头睨他一眼,终于露出了丝儿今晚见到他后的第一个笑容。微微勾起粉红唇角时,烛影里的那张面庞登时便被染上了几分妩媚与柔软。
“世子,这内室里怎么会有蛇?还跑到我的梳妆屉和衣柜里。我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把你给叫了回来。你帮我想想?”
她看着他,慢慢说道。
霍世钧微微眯了下眼,道:“你的意思,是熙玉?”
善水唇角弧度翘得更高,反问道:“你说呢?”
霍世钧看一眼还在抽屉里盘扭的蛇,忽然道:“你早猜到了是熙玉,为什么不早找母妃?还留着蛇做什么?”
还好。能问出这句话,可见他还没被飞仙楼的那扇门给完全夹扁。至少脑门这一样,总算是幸存了下来。
善水笑意顿收,看着霍世钧正色道:“你问的好。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说吧,特意把你叫回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事。世子,你不觉得你妹妹有点问题吗?”
霍世钧脸色微变,目光已经透出一丝不快,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不那么动听了:“这是你当嫂子的该说的话吗?”
善水微微一笑,道:“就因为我是她嫂子,所以我才会在你面前提。要是外人,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干,还会去操这种咸淡心?”
霍世钧不语,神色却已经微微绷了起来。紧紧抿起的唇角线条,显示他现在对她的话很不快。只不过在强忍着,这才没拂袖而去。
善水努力把自己面前的这张脸想象成爱上伊丽莎白前的达西先生——她最爱的科林费斯版。只有这样,她现在才露得出笑容。
嫁了人,跟这个男人磕磕碰碰地处了几天,她也摸索出了一点心得。想操他这根棒槌成她的攻坚利器,她就只能放下身段对他温言软语讲道理。他横眉,她冷目,结果就算不是两败俱伤,最后也决没有哄着他上道的效果好。虽然长期这样哄她吃不消,但偶尔为之,还是有必要的。
善水的戏码开始上演。
梳妆台抽屉里的蛇现在已经爬了出来,半截挂到屉沿上。善水害怕地往他身边缩,伸出青葱小手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去搞定。
霍世钧极度怀疑她现在这副样子的真实性,但是还没得出结论,那条蛇已经啪一下砸到地上,胡乱扭动。
善水刚才那害怕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装出来的,现在却真的脚底发凉。尤其是看到那条蛇仿佛正要爬来,啊地一声尖叫,飞快躲到了他身后。
霍世钧被她这举动惹得差点发笑,极力绷住了,上前俯身抓住蛇尾,提了起来用力抖几下,蛇身便软软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霍世钧回头看她一眼,见她眼睛还盯着那扇衣柜门。便过去开了,很快抓出了蛇如法炮制,最后拎了两条倒霉的家伙丢到外面廊子上,叫人收掉,这才回房,看着她道:“有话快说。”
善水本来还想趁机再夸他几句抓蛇时的潇洒动作,反正好话人人爱听。只是太过肉麻,实在说不出口,只好作罢,改成给他倒水斟茶,殷勤问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你坐下,我再慢慢说。”
霍世钧冷冰冰地说:“不敢劳你手,要喝我自己会倒。我还想再多活几年。”
善水装作没听见,镇定自若地捧了细巧的白瓷缠枝纹茶盅到他边上的桌案之上。见他还跟木桩一样地杵着,到他面前推了他就座。等他半推半就地后退着被她按到了椅子上,抬脸不耐烦地看着站他跟前的她,这才轻声说道:“我晓得你心里可能觉着我胸襟狭隘。不就两条蛇吗?又没咬什么人,叫人抓了丢掉便是,何至于这样把你巴巴地给叫了回来告状?”
霍世钧往后靠了靠,望着她不语,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善水两颗雪白的小虎牙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瓣,又继续道:“我虽然嫁过来还没几天,却也瞧了出来,小姑子对我很是敌意。我一开始还百思不解,现在才慢慢琢磨出了些道理……”
霍世钧眉头微微扬起。
“我知道你和小姑子兄妹感情一向好,自然了,你这样出色,对小姑子又好,她自然喜欢你这个兄长。不止喜欢,心里必定也把你当神佛一样地崇拜。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过犹不及,什么事都讲究个度。我觉着……”
她停了下,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她有些过了。”
霍世钧的脸色难看起来,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我父王去时,她才几岁而已,难免对我依赖了些。哪里就到了你说的这地步。”
善水道:“我理解你们兄妹情深。可是你真的不觉得她的某些举动不同寻常吗?别的我不知道。我听说以前府里有个丫头,大约和你亲近了些,她就拿刀划人的脸,弄得那丫头不得善终。这事就算她当时年纪小,当不懂事好了。现在我嫁给你了,不过这么几天的功夫,她就弄出了不少的事。今天这事你是亲眼看到的。其实前些天,有一回她也往我胭脂罐里放了七八条毛虫,还把我送她的扇套荷包给剪了,丢到这两明轩里来。这些事我先前都没叫人知道,偷偷瞒了下来。我既然入了你的门,自然想着如何侍奉婆母处好小姑的。我自问并没得罪过她,为何我一进门,她这样处处针对我?”
善水顶着他愈发阴沉的目光,道:“我觉着她就是对你太过依赖,从心里认为你是属于她的哥哥,容不得旁人与她分去你对她的关注。就像小娃娃想要独霸她看中的玩具,她觉得谁会跟她抢,她就跟谁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