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贤怔了半晌。
他舍不得离开处了多年感情深厚的祖母,却又压不下心中对于爹娘的向往,犹豫之后,终于爬了起来抱住叶明华的腿道:“我晓得再两个月就是祖母的寿日,以前每年那天,都是我陪着祖母吃红英嬷嬷做的寿面,等我吃了,我再走好不好?”
一旁的红英已经拿帕子按眼睛,吸了下鼻,道:“就遂了小羊儿的心愿吧,左右也不争这么些日子。”
叶明华把小孙子圆圆的头抱在怀里,心中满是酸楚和欣慰,还有对于往后不知何日才能重新见到这小孙子的强烈不舍之情,叹息了一声,看向霍云臣道:“那就再等些时候。”
霍云臣默默退了出去。
一海相隔,便如世外,也隔绝了一切的纷扰不宁。纵然此刻,万里之外的江山边境狼烟滚滚战马喑鸣,而在这个名叫珊瑚的岛上,一切却都还是平静如常,延续着祖先时承传下来的那种不急不缓的步调。男人们趁着渔休,用掺了碎贝石灰的泥土修固家中的泥墙。妇人们忙碌着活儿,阔大的裤脚被海风鼓得饱涨,孩子们则欢笑着在海边礁群里捉蟹摸螺,只剩无人理睬的贝壳躺在沙滩上,与他们留下的一串串足迹寂寞相伴。
善水快要临盆了。王婆小半个月前,便坐了老把头的船,不情不愿地被送到了这盗上。她自然不知道这个即将要生孩子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她男人的招抚使头衔也吓不住她——若真是厉害的,还能被发配到这种荒凉之地当什么连连听都不大听得到的官?只是被凶神恶煞的县里衙役押着,这才没奈何地爬上船,颠簸了两日一夜才靠岸。
王婆被带过去时,心中原本还是怨念从生。等见到了男主人和快要生孩子的女主人,或者更确切地说,看到女主人身边的丫头递过来一根黄澄澄的金钗时,满腹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掂量了下,足有二三两,兑成银子,那就是二三十两。
她从前替大户人家的女人接生,生出儿子,连上最后喜包,出手最阔绰的,也就是城东张家给过五两银,这二三十两,那是要碰多大的运才撞到头上来啊。
王婆正窃喜这一遭罪没白受,忽见对面那男人望着自己微微皱眉,道:“把我夫人侍好了,到时候送你走时还有赏。”
王婆被他目光扫过,顿如芒刺在背,汗毛微微一凛,忙抓紧掌心钗子,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大人放心,我大脚王婆在县城里接生几十年了,满城至少一半的娃娃都经我手出来的,保管妥妥帖帖,您就放一百个心。要不然县大人也不会要我来。我一眼就瞧出您不是凡人,夫人更是天女下凡后福无穷……”
王婆嘴巴不歇地奉承,手脚倒也麻利,把金钗往怀里一纳,陪笑着请善水躺下,净了手,便探手进去贴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一阵揉摸探查,收了手,对着神色略微紧张的霍世钧笑容满面道:“大人放心,夫人胎位端正,必定顺顺利利抱出个大胖小子。”
霍世钧闻言,松了口气。
半个月后,善水疼痛了一夜,生下她和霍世钧的第三个孩子。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坠地的时候,正是黎明,大海的上空出现了启明星,欢天喜地的小鸦儿道:“以后我就叫弟弟小海星。”
小海星吃饱了奶,躺在善水身边安静地睡去了。带了海洋咸湿味的暖风,透过半开的窗微微地吹拂进来。霍世钧坐在她的床榻之侧,想抽回自己刚才逗弄小海星时被他握住的小指,却发现他力气甚大,竟抓得很紧,抽了两下,这才脱出了手,与躺在榻上的善水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少衡,我已经叫白筠替你收拾好了行装。”
善水笑过之后,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庞,柔声这样说道。
离前次孟永光的到来,已是小半年过去,最前一次信鸽的到来,也是两个多月前时候的事。善水知道北方边境又在打仗了,但战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却一直没有后续消息收到。
她知道霍世钧一直在等待消息,甚至是怀了丝焦急,只不过怕被她察觉,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这个男人,他天生就属于外面的世界。就像雄鹰,苍空才是他展翅腾翔的天地。
霍世钧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
“柔儿,外面消息断了这么久,怕是已经出了什么大事……”他踌躇了下,道,“我走之后,这个地方也不安全了。我在到这里的第二年时,有一次和几个村民出海遇到风暴,风帆被折断,最后顺流大约漂了将近一百海里,漂到一个小岛上获救。当地人称石龙岛。我上岛时,正赶上当地部族老酋长新死,本要继位的,应该是老酋长的儿子,却被他叔叔夺了势,两派正在争斗。我见那少酋长颇忠厚,便助了他一臂之力,过后他颇感激我,因年岁比我小,便称我为兄。那个石龙岛知道的人极少,当年与我同行的几个,也都能信得过,绝不会泄露给不怀好意之人。岛上风貌与此处也相差无异,是个安全的地方。我送你们过去。”
善水心微微一跳,却是笑着点了下头。
霍世钧俯身下去,亲了下她,低声道:“柔儿,你安心在那里,我一定会去接你和孩子们的。”
石龙岛比珊瑚岛小了许多,当地酋长是个年轻人,比霍世钧还小几岁,孩子却已经五六个了。酋长夫妇对善水很是友善,安顿下来后,小鸦儿没几天便与近旁年岁相仿的孩子们交好了。除了提到洛京的哥哥时会露出思念的神情,大部分时候,就像是一株生气勃勃的太阳花,一张笑脸无忧无虑。
小海星能吃能睡,才三四个月,就能和了姐姐的逗弄开心地咯咯笑,到五六个月的时候,他在床上翻滚着,用他肥肥短短的小手小脚吃力地撑住自己,慢慢地学会了坐。
善水不是第一次当母亲。但是看到这个小儿子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力气摇摇摆摆地坐定身子时,那种惊喜和感动,还是溢于言表。
“娘,要是小哥哥也能和我们在一起,那该多好!”
小鸦儿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停地念着小哥哥。有一天晚上,甚至从梦魇中惊醒,光着脚丫子跑到了善水的屋子,抱着她流泪说:“娘,我梦见了小哥哥,可是刚看到他时,他就被坏人抓走了。”
女儿与她的小哥哥是双胞胎,据说双胞胎有时候会有心灵感应。到了这里之后,她与外界更是隔绝得不知道半点消息。霍世钧以前便发信叫霍云臣把小羊儿接来,但过去很久了,就在她离开珊瑚岛前,还是没有消息。按说洛京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这世上的事,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难道真的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善水原本就一直隐隐不安,到了现在,她的情绪仿佛也被女儿同化,面上自然是安慰小鸦儿,自己心里却越发摇摆不定起来。
没事的,一定没事……霍世钧这时候,应该早就回到洛京了,肯定没事。
善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这一天,在岛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后,善水长久以来的担忧被证明不是她在自我折磨。她也终于知道外面到底已经发生了什么。
就算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位外来之客,不是别人,正是薛英,善水的哥哥。
带他来的,是当初与霍世钧一道将善水一行人送到了这里的水涨村村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对着善水解释道:“夫人,他说他是你的兄长,找你有天大的急事,我们见他和你长得有些像,问起你的事,也都差不离知道,这才将他一人送来了。和他一起来的,都还留在村里呢。”
善水谢过了热情而淳朴的村民,笑着看向了自己的兄长。一晃眼,他们竟已经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她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她离开洛京南下的那一年春。当时他被调派到金州任六品的营千总,虽然不算高迁,但也算是个外放的武职实缺,所以当时她还特意回娘家去送了兄嫂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