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钧若无其事地牵了善水继续往里。
善水停了脚步,迟疑地道:“少衡,为什么不回?六年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却不要。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放心去就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霍世钧也停了下来,凝视着她被夕阳映得金红的脸颊,慢慢道:“柔儿,我不回,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前一次你为我生孩子时,我从头到尾没陪在你身边,我听白筠说,你为了生这一对孩子,整整熬了两天两夜,差点没丢掉性命。这一次,我知道你有了身子的那一天起,就发过愿,这次一定要陪在你身边,直到我亲眼看到咱们第三个孩子的降生……”
他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鬓发。
“柔儿,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这时候,我不会走。”
十一月。这个洛京的冬,就像六年前的那个多事之秋一样,注定失了太平。
入夜,普修寺山门口的老榕树下,凄荒混沌夜色里,有个男人负手伫立。身后心腹侍人屏声敛气等待着,等了许久,见他背影仍滞,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出声道:“皇上,可要进去?”
他仿似被提醒,微微仰头,透过老榕树的枝叶望向寥远的蓝黑夜空,默凝片刻,终于道:“不必了。你去告诉她,小羊儿可以离京了。”
侍人应了声是。
男人转身离去,慢慢行了两步,忽然回头,又道:“再告诉她,朕这一生,殚精竭虑想做个载名青史的好皇帝。朕当年以世钧为代价,获了六年的朝堂平和。本以为凭朕之力,可以做完想做的事。奈何沉疴已深,天亦不从人心愿。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朕终究不过只是个心智流于平凡的寻常人而已,身处荣辱权势赌盘中,对她一负再负,许过的诺,怕也是难以保守。她若恨我,也是应该。”
“把朕的话转给她,一字不漏。”
男人说完这一段仿似临终般的话,再次迈步前行。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滞,但是渐渐地,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踩得松快,速度也快了许多,身影很快便与暗黑的山道融在了一起。
两个月前,平静了五六年的边线再次骚动。这一次,与大元朝开国以来所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次的边战不同,哒坦与西羌,号称百万兵马,从两向齐齐突袭压境而来。霍世瑜请缨去了北线,急调兵马抵抗哒坦,堪堪勉强抵住,西北却连番告急,守边将领指挥失当,连吃数个败仗,导致战场不断东移,兴庆府岌岌可危。皇帝震怒,前后急遣数将,均先后不敌。霍世钧又迟迟不归,满朝再无可用之将,更无敢应之将,所以明日一早,他就要再次披挂佩刀御驾亲征了。
他已经老了,本来做梦也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天。说老实话,当他高高坐在太极殿的宝座之上,对着束手无策的臣子怒发冲冠,继而愤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后的无奈和酸楚。但他没有选择。并且到了现在,他忽然竟觉得全然放松了,就像是做了一件他当做的事。他要去重历他三十年前曾经有过的热血与辉煌。
普修寺后禅院的那间静室里,侍人伏在地上,转述了那男人的话。静室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听到灯花爆的细微噼啪声。
侍人略微抬头,见禅座上的叶明华神情冷淡,始终未发一语,等不到回音,再行了礼,便躬身而退。待那侍人走了,稍顷,红英便轻手轻脚而入,低声道:“小羊儿刚睡去了。”
听到提起自己小孙儿的乳名,叶明华面上这才露出浅笑,想了下,道:“明日回王府。”
霍云臣在小半个月前,便收到了霍世钧的指令,叫他把附信转给叶明华,由他将小羊儿送去崖州。
自六月起至今,叶明华便携了小羊儿一道居于山寺。他把信转了,奇怪的是,叶明华却一直没有回复,既没说许,也没说不许,也不清楚她的意思,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他正等得有些心焦,正想亲自到普修寺问个明白,这日却见她带了小羊儿回来了。
叶明华召了霍云臣来,道了自己意思,说:“他陪了我多年,如今渐大,也该回去父母身边,我不好再将他强留这里陪我过老了。”
当年小羊儿之所以未随母亲一道南下,霍云臣一直以为是叶明华的意思。本来有些担心她不愿放,不想今天从寺中一回来便这样说,松了口气,正色道:“云臣必不辱命。”
叶明华点了下头,便命人将小羊儿叫了来。
小羊儿如今不过五岁,再一个月,也就六岁而已,但接受的却是最好的教育。三岁起便能认字背诗。他的外祖薛笠如获至宝,亲自教导,对他的聪颖好学大加赞赏,极其喜爱,甚至前半年里,小羊儿被叶明华带至普修寺居住时,他也不肯落下功课,每隔几日便到寺中走一趟,一来是与老友了因相聚,二来,自然就是小羊儿的课业了。不止如此,小羊儿又对自己想象中父亲骑大马挎大刀的形象十分崇拜,所以对学武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两年前起便缠着霍云臣教他功夫。霍云臣请示过叶明华后,便教他扎马等基础功夫。原本以为不过暂时热度,过几天便也放下了,不想小家伙耐性极好,更不怕吃苦,竟是坚持了下来,到了现在,不但几套套路打得有模有样,能射小弓,连带着身子也强壮了许多。
小羊儿进了屋,朝祖母和霍云臣招呼了,便笑嘻嘻地靠到叶明华身边去,祖孙俩感情极好。
叶明华抱了小羊儿坐膝上,道:“小羊儿,想不想去爹娘那里?”
小羊儿眼睛一亮,立刻点头。
叶明华笑了,道:“好。那祖母今天就叫人把小羊儿的东西收拾起来,明天你就出发,好不好?”
小羊儿刚要点头,忽然迟疑了下,仰头问道:“祖母还有姑姑不去吗?”
叶明华道:“就小羊儿去。”
小羊儿慢慢低下头去,等再抬起头时,开口说道:“祖母和姑姑不去,我也不去。”
叶明华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爹娘还有妹妹吗?”
“姑姑不大出来,也不和祖母说话,只有我陪祖母说话。要是我走了,祖母一个人会很难过。”
这几年,张若松竟似气泡般地凭空消失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当初霍熙玉执意求嫁张若松,叶明华虽点头,最后却曾丢出一句气话,说熙玉投错了胎,她要不起这样的女儿,母女关系僵到了极点,几年过去,一直没有缓下来。张若松杳无音讯,霍熙玉也没再闹,只是一改从前的性子,平日把自己关在玲珑山房里不大出来。
叶明华没想到这样的话竟能从一个稚童口中说出来。三年之前,她之所以不让小羊儿一道走,一是他的身子嫌弱,二来,这其中也有隐情,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这样做的缘由,她自然清楚。现在皇帝终于改主意了,她心中虽万分不舍,却也打算顺了小羊儿的夙愿,决意让他南下。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压下心中的欣慰,沉下脸,叫了他的大名,道:“霍仰贤!祖母叫你去,你去便是,听祖母的话!”
仰贤见祖母神色严肃,便从她膝上下来,跪到了她面前,有模有样地叩了个头,道:“祖母,我外祖教导我说,万事孝为先。爹娘祖母都要孝敬。小羊儿是想去爹娘那里,可小羊儿更不愿祖母没人陪着说话。娘以前就跟我说,叫我等她回来,她把爹爹一道带回的。爹娘那里有妹妹陪,我就陪着祖母,我不走。”
他小小年纪,说的话却一板一眼,说完了话,嘴唇便抿得紧紧。
霍家的人,一个一个,竟都是这样的倔强,霍世钧是,霍熙玉是,现在连这个小小年纪的仰贤,竟也这样。
叶明华心中一阵感慨。
儿子的前途还未卜,这个孙子,自然是要早些送出京才稳妥。叶明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仰贤,听祖母的话,去你爹娘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