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被伺弄好了,善水叫乳母带了到庭院中玩耍,自己便与白筠一道坐窗前继续未完的肚兜,缝了几针,想起先前困顿时的那个梦境,微微怔忪,手便停了下来。
白筠望她一眼,拿了自己的那个针黹篮,掀开上头压着的零碎缎子,抽出样东西,递了过来,笑容满面道:“晌午时云臣刚递来的。”
她的手上,是一封打了火漆的牛皮纸信匣。
善水的心跳立刻加快,却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
白筠抿嘴一笑,道:“我去厨下瞧瞧给小公子和小小姐备的点心,等下要吃。”说罢起身而去。
屋子里只剩善水一人,她也不用装了,手指轻抚过厚实的牛皮纸封,飞快地启了火漆,取出里头的信瓤。
正是霍世钧的字,正如他人,运笔骤风疾雨,笔力峭劲透纸,流崖州三年,这一点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称她“柔儿我妻”,叫她代他向母亲问安,说自己一切都好。招抚使的衙门扩修了一番,现在十分气派。不但衙门气派,他还新添了七八个仆从,有男有女,男的雄赳气昂,女的娜健多姿,妙在对他都是忠心耿耿,“每每回衙,尚未跨入,便争相蜂拥而迎,左拥右抱,吾心甚慰”,叫她放心勿用挂念,他在那里过得极是滋润。又说自己拜了个绰号为“老鱼”的渔民学了凫水,如今下水憋气半刻多钟不在话下。随信附的小囊中,装的就是他下海捞蚌偶尔所得的几颗上佳珍珠,尤其是那颗最大的,他本想等再凑一颗,成双后再送她,只是一直难以再遇,他又急着献宝博她欢心,这才先随信投寄给了她,等以后凑齐再寄。最后他仿佛担心,一本正经地问,那对双胞胎兄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等以后他回来了,万一要是不认他这个没用的爹,那该怎么办?
善水倒出牛皮纸封里的小囊,解开封口,里头滚出了几颗珍珠,圆滚饱满,最大的一颗,有她指甲盖大小。
他虽没提,善水却也知道,南方虽产天然珍珠,只采珠是件非常危险艰难的事情,天然环境下母蚌孕育的珍珠数量稀少,而且颗粒形状都难尽如人意,所以就连宫中这些年进贡的珍珠里,也难见到这样大小成色的珠子。
善水抚摸掌心中莹润的珍珠,眼眶觉到微微酸热。忽然瞥见信纸背后似还有字,忙再翻过来,一读之下,忍不住破涕而笑。
似乎是临时起意加上的,也似是为了故意逗她笑,他加了这么一句,说他方才提到的那七八个仆役,其实是看门土狗生出的一窝崽……“所谓女役,母犬也。柔儿万万不可误会。”
霍世钧挂了个官身,虽仍可通过邮驿收发公文,只朝廷明令禁止邮驿替官员挟带私信,且信件公文都由铺兵逐站递送,不但极不方便,也毫无隐私可言,所以这三年来,善于与他的信件往来都是经由霍云臣之手的。他在三年之前并未随霍世钧去,而是留了下来。善水知道他奉命保护府中的女眷,但除了这个,她隐隐也猜想,霍世钧手上似乎还握有一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消息传递脉路。霍云臣留京,仿佛就是个中间站,在替他与此刻仍远在西北的宋笃行暗中传递着消息。
三年的时间,因了路途遥远,大约也是为了保密,善水与霍世钧的信件往来寥寥,一年最多也就一两次而已。只是每一次,当她为渺茫的未来感到惶恐忧心甚至心力交瘁之时,他的信总能让她笑着擦去泪痕。
一千多个只身远在天涯的日夜,她知道他其实一定非常寂寞。但是每次读到他的信,她却能感觉到他不疾不徐甚至带了调侃笔调下透出的那种只有经过岁月磨砺才能有的沉稳与耐心。
他没有消沉下去,还是原来那个霍世钧。仅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心安了。
善水反复读了几遍,读一遍,笑一遍,就在她恋恋不舍地把信折好归入密屉的匣子里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回头望去,见小鸦儿如猫一般地钻进了门帘,到她身后仰着脸道:“娘,娘,刚我和小哥儿去祖母那里,红英嬷嬷不让进。我就趁她不注意,从门缝里挤着看了一眼,瞧见姑姑跪在地上,祖母在骂她呢。”
乳母此时也是跟了进来,见善水望向自己,忙小声道:“是我不好,没留神,姑娘就……”
善水知道这女儿比儿子难管,唔了一声,想了下,拍拍小鸦儿的头,道:“祖母和姑姑有事,你别去烦她们,跟哥哥到院子里玩,娘这就去看看。”
小鸦儿点了下头,被乳母牵着手出去,临回头,又补了一句:“我瞧见姑姑在哭,好可怜,娘你去帮帮她……”
霍熙玉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本该早嫁人,或是招赘驸马,只是至今仍待字闺中,叶明华每每与善水提起此事,便多愁烦。
善水到了青莲堂的静室时,红英正带着仆妇在廊下,见她来了,只是长叹一声,并无多言。善水入内,立在半掩的门前,透过帘子,屋子里头的情景便入了目。正此刻,她的婆婆叶明华一脸怒气,霍熙玉还如小鸦儿说的那样跪在她脚前,虽瞧不见脸,只看她昂着的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丝毫不退的神情。
“娘,你就应了我吧!”
霍熙玉忽然跪着膝行到她母亲脚前,磕头到地。
叶明华压低声,带着怒气道:“就算你已经求得皇帝同意,没我的首肯,你也休想!”
霍熙玉道:“是。皇伯父也说了,须得要你首肯,他才会下旨。所以我才这样一次次地恳求。娘,您就当成全我的心,应了我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叶明华连声音都微微地颤了,“你的心!你只想到你的心,你可有为旁人的心着想过半分?张家的儿子为何自太后去后便离京,至今音讯渺无?他是不愿你再纠缠,这才远避而去的。你却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你又可曾替我想过我的心?我这一世,别的再无所求,只愿我的一双儿女平安喜乐。如今你的哥哥就不用说了,数年也不见一面,只有你在跟前。我只想着你能嫁得良人,此生和和美美,我也就别无所求。如今这个张家儿子,撇去别的种种不说,他对你就没有分毫情意,甚至避你如蛇蝎,你这样一头拗着不放,就算求道圣旨招他为驸马,有这样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驸马,你这一世又能过得什么好日子?”
善水略微发怔,立在门口不动。
张家父母许也是知道了嘉德公主厮缠自家儿子的事,虽并不肖想有这样一位公主儿媳,自己不敢定亲不说,更无旁人敢与他家做亲,所以去年太后殁后,尽管非常不愿,还是允了儿子离京游历天下,心中只盼那位公主能早点改了心意。若她早招驸马,则儿子也可早回京城,算是避过这茬。却哪里想得到霍熙玉丝毫没有改变心意。去年因了太后一年服期,这才没有动静。如今服期一过,就去求了景佑帝。皇帝拗不过她,便应了下来,却又说须得先有她母亲的首肯,他才会下旨。这才有了这段时日王府里这一对母女的紧张气氛。
霍熙玉直起了身,慢慢道:“娘,我的性子,你最清楚。我只求娘成全我,往后苦乐,我自承担。”
“你如何承担?他若一辈子不回,你难道就跟他耗一辈子?”
“他若真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回,我也跟他耗一辈子。我不要他尚我,我嫁去他家。我代他侍奉父母乃至送终。”
叶明华怒极,猛地起身,一手抽上了霍熙玉的脸颊,怒道:“痴儿!你之欲,在他眼中却是不欲。你为何这样执迷不悟!”
霍熙玉眼中蕴泪,头却扬得更高,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他如何。只要娘应了,无论往后如何,我绝不后悔!”
叶明华一阵头晕气短,扶住额头,身子摇摇欲坠,善水急忙推门而入,一把扶住叶明华,看向霍熙玉,踌躇片刻,道:“小姑,一世路长。夫妻同心,苦乐才能有人与你共担。你这样执拗,既为难自己,也为难旁人,又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