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善水心中的刺,只能算是一段她不愿再回首的记忆。自然了,事情都过去了,善水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这三年的如水光阴里,她抚育她的龙凤双胞胎羊儿和鸦儿,侍奉着婆母叶王妃,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母亲和儿媳的角色。
去年春时,缠绵病榻许久的穆太后撒手人寰。她的离去,对这个帝国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三年以来,边境安宁,四海升平。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朝堂之上,穆家的势力并未因穆太后的离去有所削弱,渐渐反倒有与钟家并驾齐驱的局面。且皇帝似乎有心培植新的势力,这两年接连开科,废黜长久沿袭的考生认拜到学政官员门下为恩师的惯例,以天子门生直接取士。
皇帝已经年过五旬,对于皇储人选却至今态度不明。数年之前,霍世钧仍在朝时,几乎人人都觉得皇帝最后会跳过嫡长子安阳王,最后把大位传给西宫霍世琰。到了现在,皇帝的态度却变得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的场合,他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完全的一视同仁,竟把一碗水端得齐平。这就难免引人遐想。年初之时,一个被人授意的御史用国体为重恳请早立太子的折子再次试探上意,不料皇帝竟雷霆大发,在御书房中当着一群臣子的面将那张折子投掷在地,并且呵斥说,朕体尚健,两个儿子都是朕的儿子,与朕亲善,父子天伦。尔等大臣,不知为君分担民忧,反整日妄揣人意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朕若与儿子不善,全是尔等之过!尔等是想早知道了为自己留后手吧?朕今日就告诉你们,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朝廷是天子的朝廷,不是我哪一个儿子的!到朕大行之日,朕将江山托付给谁,尔等大臣,统统也就是他的大臣!朕所言,尽于此,往后谁再以此妄论,休怪朕不讲君臣情分!
自这一场御书房的君臣对后,朝廷里便再无人敢提储君之事,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朝堂里和气一团,大家见了面,彼此作揖抱拳笑得简直成了阿福。至于此刻远在崖州的霍世钧,随着时间的流逝,朝臣们渐渐甚至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正是因为他的退却,这才成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所以霍世钧这个名字,更是成了朝会之上一个永久禁忌的话题,谁也不会提起。
朝堂平静了,于是光阴也就这样平静地流逝而过。善水儿子的乳名小羊儿,还是霍世钧在离京前给取的,说生出后,不论男女,就用这个名唤他(她)。因羊有跪乳之恩,比起他这个父亲,孩儿更应该感念她这个怀胎十月又要独自抚养他(她)的母亲。他当时没想到善水怀的会是一对龙凤胎,所以小羊儿这个名给了哥哥后,还少一个,善水便比拟着给晚出生几分钟的妹妹取名小鸦儿。
这一对龙凤胎的出生,给原本因了大变而变得闷寂的王府带来了许多的生气与欢乐。叶王妃对这一对宝贝疼爱得几乎到了骨子里去,一改过去的郁郁寡欢,一天见不着就念叨,甚至亲自过问哺乳养育起夜等诸多事项。王府里自然不缺丫头乳母,但有这样一位婆婆在旁帮着,初为人母的善水倒也确实觉得省力了不少。
小羊儿与小鸦儿现在两岁多了。刚出生时,兄妹俩长得极像,乍看几乎难以分辨,现在渐渐长大,男孩与女孩的区别便明显了起来。哥哥虎头虎脑,脸模渐渐有朝他父亲样貌发展的趋势,比他晚出生半刻终的妹妹却是眉眼如画、发黑似漆,整个人如粉团儿般玉雪可爱,据外祖母文氏说,小鸦儿和小时候的善水,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
四月了,洛京里的牡丹年年如期而放。去年的这时候,因了太后新故,京中一切娱乐被取消,观赏牡丹的白鹿池园子里自然寂寞空芳。今次却不一样,一年的禁娱期恰巧刚过,白鹿池的园里,花宴不断,春浓人笑。只是这时节的永定王府却没沾染上春芳带来的半点喜庆,每日里除了两兄妹所到之处能听到欢笑声外,别的地方都是悄声一片,连下人走路,脚步都要提着些。之所以这样谨慎,只因府上人人都知道,嘉德公主与叶王妃这对母女,这些时日关系闹得一直颇僵。
这日午后,小羊儿和小鸦儿一道玩得困了,也没随乳母回自己房,倒头便在善水房里的大床上歇午觉。善水替俩宝贝盖好了被,又把南窗开了一半,自己坐在榻边随手做着针线陪守着。
温温软软的风从南窗里透进来,她被撩拨得一阵眼皮发沉,打了个哈欠,丢下手上做给小羊儿睡觉时护脐用的小肚兜,弓身躺在了侧,阖目也睡了过去。
“柔儿……”
她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却听到耳边有人这样低低地唤她小名,声音温柔,又似带了无限的思念。她慌忙睁开了眼,竟看到丈夫霍世钧正弯腰立在她的榻前,望着她在笑。他看起来黑瘦了许多,唯那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明亮,还有此刻因了笑而露出的洁白牙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少衡,你竟回来了!”
善水从榻上起身,一时悲喜交集,顾不得倾诉自己这几年来深压在心底叠积得厚沉无比的思念,指着自己身畔的一双小人儿,哽咽着对他骄傲地说道:“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我养得这么大了……”
“柔儿,辛苦你了。”她感觉到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柔儿,我很想你……”
他的脸庞随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善水急忙去抓他的手,手是抓到了,他的身影却模糊了起来,心中一阵发急,猝然大叫一声“少衡”,人便醒了过来,这才发觉竟是南柯一梦。
做梦就算了,叫她窘迫的是,她现在正死死抓住的,正是小羊儿的一只手,而小鸦儿,此刻正与她的小哥儿一道趴在自己面前,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看着自己。
“凉,哭了,小羊儿给你擦擦……”
小羊儿是哥哥,说话却远没妹妹利落,见善水醒了,冲她天真地笑着,含着舌头一字一字地这样说道,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眼尾处的睫毛长而卷曲,乍一看,倒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采。
善水急忙拭了眼角的湿痕,顺势亲了下儿子肉嘟嘟的一只小手,“小羊儿真是好。娘没哭,娘是眼睛被风吹了发酸呢。”
“娘,娘,是小鸦儿先给你擦的。小哥哥说也要擦,我才让给他的,你看我的手。”
一边的小鸦儿见善水夸了哥哥,急忙挤过来,把自己的小手也摊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善水也亲了下她的手。小鸦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嘻嘻一笑,忽然从榻上爬着坐了起来,眨着眼问道:“娘,我刚才听见你叫少衡,他是我爹爹吗?他在哪里?”
“少衡……爹爹……哪里……”
小羊儿也跟着,嘟嘴认真地重复一遍。
善水压下心中的那阵感伤,搂住了两个小宝贝,左右用力再亲了下他们的脸蛋,笑眯眯道:“少衡爹爹去骑马打仗了,我的小羊儿小鸦儿乖乖听娘的话,他就会回来抱你们了。”
小羊儿拍着手,欢天喜地道:“少衡……骑马……打仗……”
小鸦儿却歪着头,望着善水嘟嘴道:“阿邈和簌簌的爹爹一骑马就回家,我的爹爹骑的什么马,为什么一直骑不回家?”
小鸦儿口中的阿邈和簌簌是薛英的一双儿女,阿邈四岁,簌簌也是两岁多。这几年善水与娘家走动频繁,所以小羊儿小鸦儿与阿邈簌簌都很熟。
善水见女儿早慧,没儿子那样好糊弄,压下心中被这话勾出的惆怅,摸了下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笑道:“小鸦儿头发乱了,娘给你梳头。”
小鸦儿听到梳头,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我要姑姑给我梳,姑姑比娘梳得好看。”
她话音刚落,候在外间的白筠与小丫头打帘进来了。善水点了下女儿的额头,笑骂道:“小丫头,头发还没留齐,就知道臭美了。”
白筠笑着抱了小鸦儿坐到矮墩上,绞了巾子替她擦脸,道:“小鸦儿要我梳是看得起我呢,我巴不得一辈子都能替小小姐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