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涉谷区内有一幢绿藤缠绕的古朴建筑,那是一家远近知名的咖啡店,朵拉选定这个地方与竹内奈里第一次碰面,是有她的特殊意义的,这家店是竹内奈里当初在东京任教的时候经常光顾的一家店,当时她还像朵拉这样年轻。
奈里几乎完全是凭着模糊的记忆与画家的本能,把她在东京生活的全部内容都一一画出来,随即装入给朵拉回信的信封里面,朵拉则利用课余的闲暇时光,去找寻那些属于竹内奈里的青春足迹。
岁月亦如往昔,然而生活已不尽相同,朵拉把竹内当年的那些无尽的伤感全都体会成了浪漫的情怀,两个神交已久的国际友人存在着性格上的天壤之别,这却也不妨碍她们之间的情感逐渐升温的过程。
即使从未见面,但她们彼此之间维系的关系,倒像是同性的恋人一般,时常感到超越人伦的亲密无间,又总会怀有各种患得患失的顾虑与考量。
这场迟来了十几年的相识未见的初会,同时激起了朵拉的无限畅想与竹内的隐隐不安,而在她们身旁落座的浅仓淳一则显得十分平静恬适,他与竹内照面后相觑一笑,并不急于道破其中的原委,三个人都以初次见面的礼仪相互问好。
坐席上的朵拉侃侃而谈,提到她在东京大学的藏馆里见到的竹内作品,她极力的想掩饰住自己急于打量竹内样貌的好奇心,却因处世技巧的生涩而显得十分别扭,非常的不自然,反而暴露了她内心最原始的企图,种种紧张心绪下不自觉的小动作,更是朵拉在那个年纪与阅历所必然呈现出来的不可避免的浮躁心绪。
竹内和浅仓都十分一致的注意到了朵拉情感上的这些波动,显然,在他们关系最密切的人内心里,发生着一些奇特的反应,他们虽不曾想过如今的这一幕将如何发生,但他们之间不知怎么的,仿佛足够了解对方而始终相互保持沉默寡言的状态。
实际上,与当年在南方小城乡间里的浅仓淳一比较起来,他的变化简直太大了,不再是原先那副工匠的打扮,从中国回到他父母的故土小田原之时,我们也提到过他穿着上的变化,可是与那些身外之物比起来,更显著的不同在于精神方面。
他确确实实是逐渐走出了压抑他许久的阴霾,然而他对脚下踩着的土地并无几分热忱,在日本生活的这些年,他依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无比陌生的环境里,内心不能认同,也不能融入进当地的生活。
与浅仓淳一有着惊人的相似,皆因某人而回到一个他们不想多做停留的地方,竹内奈里甚而排斥这里的一草一木,你很难想象一个人会极力的抗拒生长了三十多年的家园,可是再回日本后的竹内,也显得更为的容光焕发了,朵拉的这两位均已入暮年的长辈如同重又铺盖上了新绿荷叶的池塘,因着池内同一株出水的芙蓉而生意盎然。
经过了一小会儿极度的亢奋之后,朵拉慢慢感到自身之于环境的突兀,她有点羞赧的把语调放缓了许多,直至三个人相对而望,只笑不语,此时,旧时代的咖啡屋里又重归于清静,四溢飘荡的咖啡浓香与初冬清晨微熙的暖阳相映成趣,其实他们之间从来不需要语言,对他们来说,词汇是足够多余的东西。
“我们以后再不必见面了”
“那样更好,感谢您今天能来,我孙女这些年多亏了您的关照”
“哪里,是她给了我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她想叫您妈妈来着,一直说不出口”
“还是留着吧,我做不来的”
朵拉未能如愿的把插放在风衣口袋里的请帖送出,她极为失落的抚摸着请帖上竹内名字后缀的称谓,本来想着会得到竹内当面的祝福,还奢望竹内奈里可以在婚礼上临时当一回她的妈妈呢,而后便要郑重的把浅野真吾介绍给竹内认识,可这一切终归化为了泡影,她们之间原本是微妙而不同寻常的陌生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