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孟子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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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差异性

【原文】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

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

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食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後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後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於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义也。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於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13人,兽蹄鸟迹之道,交於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於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於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耒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於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於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於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後归。子贡反,筑室於场;独居三年,然後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於曾子矣。吾闻出於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於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译文】有一个研究神农学说的人叫许行,他从楚国来到滕国,到了滕文公的宫门口对滕文公说:“我这远方的人听说您施行爱民的政策,希望能有一间住房而成为您的子民。”

文公便拨给他一所房屋。他的门徒有几十个,都穿着粗麻布衣服,靠织草鞋编草席谋生。

陈良的学生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扛着农具从宋国来到滕国,对滕文公说:“听说您施行圣人的政策,您也是圣人了,我们希望成为圣人的子民。”

陈相见到许行后十分高兴,抛弃了原来的知识向他学习。

陈相见到孟子,转述许行的话说:“滕文公确实是位贤明的君主,虽然如此,却没有听说过治国的道路。贤明的君王应该和人民百姓一起耕种而获取口粮,自己亲自做饭而又治理国家。如今滕国有粮仓钱库,那就是损害百姓来奉养自己,怎么能算贤君呢?”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是亲手种了庄稼才吃饭吗?”

陈相说:“是的。”

孟子说:“许先生一定是亲手织布才穿衣服吗?”

陈相说:“不,许先生穿粗麻编织的衣裳。”

孟子说:“许先生戴帽子吗?”

陈相说:“戴帽子。”

孟子说:“戴什么样的帽子呢?”

陈相说:“白色的粗绸帽子。”

孟子说:“是自己亲手织的吗?”

陈相说:“不,是用粮食换的。”

孟子说:“许先生为什么不自己亲手织呢?”

陈相说:“那样会妨害种庄稼。”

孟子说:“许先生用锅、甑煮饭,用铁铧犁耕地吗?”

陈相说:“是的。”

孟子说:“这些器具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陈相说:“不,是用粮食换的。”

孟子说:“用粮食交换炊具农具的人,并不是损害陶工铁匠;陶工铁匠用其炊具铁器来交换粮食,难道能说是损害农夫了吗?为什么许先生不制陶煅铁,把做出来的器具都拿到自己家中使用?为什么这样忙碌地跟各种工匠去交换?为什么许先生如此不厌其烦?”

陈相说:“各种工匠的活儿,本来就不可能在种田的同时又去兼着做。”

孟子说:“那么治理天下就能边种田边干了么?有大人的事,有小人的事,况且一个人的身体需要,各种工匠的制品都不可缺少,如果都必须自己制作才使用,那就是率领天下的人都败坏。所以说,或者有劳心的人,或者有劳力的人;脑力劳动的人管理别人,体力劳动的人被人管理。被管理的人供养别人,统治者受人供养,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法则。”

“在尧的时候,天下还不太平,洪水到处流淌,泛滥天下,草木无限制地生长,鸟兽成群地繁殖,种的庄稼不能收成,禽兽逼迫人们放弃庄稼,飞禽走兽的踪迹遍布中原国土。尧很忧虑,举荐舜去进行治理。舜派伯益掌管火政,伯益点燃烈火焚烧山林沼泽地区,使禽兽逃窜四散。大禹疏浚了九条河道,疏通了济水、漯水而使之流向大海,决开了汝水、汉水,排除淮水、泗水的壅塞而使之流向大江,这以后中原地区才能得以种植粮食。在那时,大禹在外治水八年,三次路过家门而没有回家,虽然他想耕种田土,办得到吗?”

“后稷教会老百姓种庄稼,栽培五谷;五谷成熟后人民百姓才得到养育。人生的道路,吃饱饭,穿暖衣,住得舒适而缺乏教育,那就跟禽兽差不多。圣人尧又很担忧,便委派契担任管教育的司徒官,教导人们各种伦理关系:父子之间有血缘之亲,君臣之间有最佳行为方式,夫妇之间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有辈份次序,朋友之间有真诚之信。尧曾经说过:‘要慰劳他们,安抚他们,纠正他们,开导他们,帮助他们,保护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又振奋他们按照客观规律行事。’圣人这样担忧民众,哪有闲暇时间耕种田土呢?”

“尧把不能得到舜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心病,舜把不能得到大禹、皋陶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心病;而担心自己一百亩地耕种不好的人,是农夫。把财物分给别人叫做恩惠,用善来教导别人的叫忠诚,使天下得到人民的拥护的叫做仁爱。所以把天下交给别人并不难,难的是替天下老百姓找到好的接班人。孔子说:‘伟大啊,尧这样的君主!唯有天是最高大的,唯有尧是效法天的。广阔平坦啊,人们无法能用名词来表达来形容;贤明的君主是舜啊,高大巍峨的他拥有天下而不以其位为乐。’尧舜这样治理天下,难道还不算用心吗?所以他们就用不着亲自耕种田土了。”

“我只听说过用中原较高的文化去同化边疆落后部族的,却没有听说被落后部族所同化的。陈良,是楚国出生的,喜欢周公、孔子的学说,到北方中原地区来学习。北方的学者,也不一定比他强,他是人们所说的豪杰。你们兄弟二人奉他为师几十年,他去世之后你们却背叛了他。从前孔子去世,弟子们守孝三年后才收拾行装准备回家,去子贡那里作揖告别,彼此相对而痛哭,都泣不成声,然后才归家。子贡又回到墓旁,在墓前的祭场搭建住的棚子,独居三年,然后才归家。过些时候,子夏、子张、子游认为有若有点象孔子,想用过去敬奉孔子的礼节敬奉他,还强迫曾子接受。曾子说:‘不可,如同在江汉之水中洗濯过我们,又好似在盛夏骄阳下曝晒过我们,夫子那种光明高大的境界简直无法达到。’如今从南方野蛮之地来的人,说使人难懂的话,不是我们先王之道,你背叛你的老师而向他学习,跟曾子也太不同了。我只听说过鸟儿从深谷里飞出来迁到高处乔木上,却没有听说飞下了高处的乔木而到幽深的山谷里去。《鲁颂》上说:‘戎族狄族的人服从了,荆地楚地被惩罚了。’周公能使他们服从,你却要向他们学习,你是很不善于变通啊。”

陈相说:“如果依从许先生的主张,市场上商品的价格就没有两样,国中也没有人做假;虽然叫小孩子到市场上去,也没有人欺骗他。布匹丝绸长短相同,价钱也差不多;麻、线、丝、絮棉轻重相同,而且价钱也差不多;五谷粮食多少相同,而且价钱也差不多;鞋子大小相同,而且价钱也差不多。”

孟子说:“事物间存在差别,是自然现象;有的差别两倍五倍,有的差别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你硬要它们相同,这就让天下大乱了。鞋子只要尺寸相同价钱就相同,谁还做质地好的鞋子呢?如果依从许先生的主张,就等于是带领天下人做假,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说明】统治者除了要养、教人民外,还必须懂得“正名”。本章记载了陈相抛弃儒家学说信奉许行的学说以后向孟子宣传许行的学说,受到了孟子的批评。“正名”学说源自孔子,在《论语·颜渊》中,孔子对齐景公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须各自遵循一定的社会行为规范,君主要象个君主,臣子要象个臣子,父亲要象个父亲,儿子要象个儿子,并遵循各自的行为规范,才能符合各自的做人的标准。

那么,正了名以后,责任也就明确了,责任明确了,事情也就好做了。这个“正名”原则就是承认事物存在的差异性,孟子就是根据这种世间万事万物的差异性来反对许行的“齐物论”。人既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经过多少年代的探索和思考,人们终于意识到只有依靠群体生活;不但抗击天有不测风云的自然灾害,抗击其它生物的侵害需要依靠群体,而且种植和创造生活资料也必须要依靠群体。因此群体生活便成了人类生活的保障,并由此而产生了群体意识。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就要维护群体,为群体的利益而活着而劳动,而付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这就是人类由自然存在向自觉存在而迈出的关键性的一步。然而群体意识的产生,却由于地理环境的不同、民族的不同、氏族部落的不同、生活方式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语言表达的不同,而形成思维方式的不同。既然思维方式不同,对世界的认识也就不同,对事物的认识也就不同,这就形成了宗门、宗派、宗教的不同。这些不同也就导致了人类之间冲突的产生,因为为了维护自己的思想意识,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掌握有一定武装力量的人们就想要去压制别人,甚至于是压迫和消灭不同思想的人。个人之间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绝对相同的思想意识观念,不可能有绝对相同的思维方式,如果因为一点意见不同,就打击、压制别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那样就不是最佳行为方式,就必然使自己很快走向衰亡。既然人与人之间都有这么多不同,那么世间万事万物更是有着千差万别了,孟子正是根据这种思想才不厌其烦地劝说陈相,放弃许行的“齐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