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德五年秋。
近些日子夔州城内忽然间聚起了各路人士,虽往日前去凭吊白帝城的文人骚客繁多亦常途径此地,这段时间却平添了几分江湖气息,甚至偶尔还能在街头瞧见几个作西域打扮的人士。
“喂,听说了吗?就是在今日了,刚才有人传信过来,那陆老先生已经早早在江面上等着了。”城中一间客栈内,一作青衣劲装打扮看上去莫约二十出头的男子急急地赶到一张桌前,语气显得格外激动,桌旁坐着另外两名作同样服饰打扮年纪稍微较长的男子,看上去应是那人的同门。
“哦,是吗?那咱们还不快走,若是错过此等大事可就不好了。”桌旁一人听后便面露喜色,随即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便与二人匆忙出了客栈。对话并没有刻意隐藏,正值晌午,客栈大厅内也是座无虚席,在旁众人听罢,也纷纷邀了同桌同行之人夺门而出。而客栈老板也随后关了店门带着几个伙计跟着人群赶去。本是巴东重镇,平日里商旅云集的偌大一个夔州城一日之内竟差点化为空城。
早在两个月前,也不只是何处传出的消息说,昆仑阆风巅主人玄重子邀了至人剑陆熙在十月于三峡夔门比试论剑,得陆熙同意。玄重子何人,无人所知;但陆熙却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虽然此人已经多年未曾出手,但在早年间便只凭一人一剑就大败天下各路高手,时人谓之“人世之至,天下绝冠”,尊其为“至人剑”。相传如今陆熙已勘破剑之一道,做到无剑胜有剑的地步了。
能与这样的高手对决之人又岂是常人,江湖上各门各派在消息传出后,就开始打探玄重子的消息,只得知其人常年在西域天山昆仑修行,是昆仑八峰之一阆风巅的主人。便有传言道,玄重子此人乃是昆仑仙人,已修剑得道。江湖传言自是不可信,但所有人都相信玄重子也应是陆熙一流的高手。
正值深秋,长江两岸漫山红叶,美不胜收,若是往常,定有游人泛舟江面,观此盛景。这一日,江岸与两壁栈道上虽是人头攒动,却也无一人留心这山色江景了。夔门本是漕运要道,古来兵家必争之所,常日里应是千帆过境。是日,江面风清浪静,却竟无往来行舟,亦无渔家之船。官府早早地就贴了告示说要封江半日。
由于官府的封江令,往来诸多船只得停靠江边。其中一艘格外显眼,那是一艘硕大的五彩楼船,船楼高三层,船身超十丈,檐上饰以琉璃,梁上饰以金漆,雕着各式花鸟鱼兽。甲板上站着数个威武的甲士,纹丝不动,眼神中都透露着寒光,手亦没有离开过腰间所佩的长刀。可想而知所搭乘之人定是非富即贵。
“铭儿,慢点,别靠水边太近。”从船楼里传出妇人略显焦急的声音,只见一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贵妇撩开船楼的绸帘,慢慢走出。虽年逾三十,岁月似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虽身穿红色大袖宽裙外披一件青色的短襦,却仍能看出她不输少女的姣好体态,而又在之上多了几分成熟的魅力。
被唤为铭儿的男孩看着刚至韶年罢了,自然还是个孩子,刚刚还因为封江的事向着母亲哭闹一番,却听说了今日江上有高人对决,又赶紧跑出船楼,现在快整个人都趴在船舷的护栏上了。听到母亲的话,男孩也没回头,只应了声:“知道了,娘。”
妇人见此情形,皱了皱眉头,面露微笑,眼里也显出几分慈爱的目光。她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未解,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不见,不过那一刹那,妇人的神情多了几重哀伤,随后又归于平淡。
忽然男孩如雀跃般跳起来,岸上也传来江涛一样的呼喊声。“娘,快看!”妇人顺着男孩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平静的江面上从上游缓缓驶来一艘乌篷小船,无人撑船,只是顺着江流飘下。远远望去,船尾坐着一名老者,白发披肩,略显凌乱,看众人的反应,那想必就是至人剑陆熙了。
陆熙像是没有听到岸上呼喊一般,只是盘腿坐在船尾,两眼眯成缝,像是睡着了一般,却又直直地盯着眼前这根青竹所制的鱼竿。他一袭灰色麻袍,似乎穿了许久,颜色已经泛白,袖口与两襟也都略有开缝,显得参差不齐。
不过一刻,老人的嘴角上浮出一丝笑容,右手顺势起杆,即使在他身边常人恐怕也难以看清他的身手。下一霎,老人手里便多了一尾肥美的鳜鱼。陆熙直起身,左手抓住鱼鳃将鱼悬于眼前,右手小心地抚过鱼身,鱼鳞即刻似雪般纷纷落下。很快,这名当世剑圣便仅用食指与中指完成了剖鳃去脏,随即又用同样的手法将鱼切成数块,然后老人一挥衣袖,鱼肉随即入了他身旁的瓦罐。他早已在船尾支起炉火,罐中事先放好葱姜和方笋,又直接取江水烹之。
等到做完这一切,陆熙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只可惜正值秋天,若是春日里来此,有幸得一尾河豚,那可就让老夫饱饱口福了。”老人嘴上自是言说着,却丝毫不见失望之情。陆熙向下游方向望了一眼,玄重子尚未到场,老人合上双眼,神情变得古井不波,本来顺江漂流的船也竟然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江中心。这一手自是惊艳,岸上立刻有人为之高呼。不过,众人虽得知比试在今日,却是不知两人所约定的时刻,也只得跟着等下去。
好一阵子过后,本来闭着双眼的陆熙抽了抽鼻子,含着笑意睁开眼,慢慢地伸手提起了身边瓦罐的盖子,水汽和鱼香即在船上弥漫开来。老人开心地靠近罐口,又美美地吸了一大口香气,然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木勺舀了一口鱼汤。他尝了一口鱼汤,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
“来了吗?”声音并不高,仿佛只是在和他人面对相谈。说罢,陆熙才放下汤勺,缓缓地抬起头向江面望去。
“是。”应答声亦不高,却让老人听得十分清楚。
只见自下游两山绝壁之间缓缓驶来一只竹筏,竹筏无帆却是稳稳当当地逆流而上,光是这一手,恐怕在场九成以上的人都自愧不如。筏上站有一人,鹤发童颜,发髻高束,头戴青色莲花冠,腮下黑色山羊胡,白衣胜雪,颇有些仙风道骨。想来此人就是玄重子了。
“先生倒是来得早啊,你我本期在未时,看样子恐怕先生应该是早来了快半个时辰了吧。”玄重子左手提一剑,右手负于身后,表情略显惊讶,恐怕是注意到了陆熙身旁的鱼汤。
“老习惯了,道长倒是来得准时。”陆熙笑了笑,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同样是老习惯了。”却不见玄重子脸上有丝毫表情。
“不如坐下来一同喝口鱼汤吧。”陆熙的语气依淡。
“没那个必要了,未时已经到了。”玄重子倒是说得坚决。
陆熙脸上却是兴致盎然,“虽然我应下了这次比试,却仍是不知道道长此举何意。”
“在下本是方外之人,本应不问尘世,一生修剑,别无他求。却是听闻先生剑术臻至巅顶,特来请教。”玄重子的语气依旧平淡,完全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对面船上的老人依旧保持坐姿,微微摇了摇头,仍旧保持着微笑,伸出右手,用手上的汤勺指了指四周岸上和江面上的众人,“即便道长无意,此战之后,道长也注定天下闻名了!”
玄重子也摇了摇头:“名声不过身外之物,多寡于在下无异。”
“名声太大自然少不了一些麻烦。”陆熙才将手中的汤勺扔进瓦罐,慢慢地站了起来。
“在下并不怕麻烦。”
“可麻烦找上道长时,道长又如何自处呢?”
“在下手中有剑。”说着,玄重子望了一眼左手所提之剑,这是一把异常漂亮的剑,剑身修长,无剑环,最奇特的一点在于整把剑都如白玉一般透亮。“先生成名久矣,又如何?”
陆熙听后,拍了拍身上的旧袍,终于笑出声来。
“我手中也有剑。”
玄重子也跟着笑起来,跟着全身前倾,然后整个人向前一跃,踏出竹筏前,在筏上轻轻一点,竹筏便立即停在了江面上,距离陆熙之船不过数丈远。在江面上踏行数步之后,竟临空而起,于空拔出了左手之剑,顿时间白光大耀,带着江风席卷而来,剑气直指陆熙。
“来得好!”陆熙见状,喜色不减,向船舷上迈出一步,亦是腾空向前,右手食指中指相并,作剑状。仅一息一瞬之间,二人便在一船一筏之间的空中相遇,玄重子手中玉剑与剑指尚未相撞,竟有金石相击响起。两人相互试探一剑后,皆后退至江面,玄重子收剑入鞘,两人便这样立于江面上,一时无人再有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