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咋想不明白，这南守乡那么大地盘，为啥非把个移民村的房子建在这古墓群上边。这两天，我才弄清了，是黑旮旯村请风水先生看风水，风水先生说，这地方风水极好，在这弄宅基，日后要出大官呢。不错，要是风水不好，咱们的祖先会把尸骨葬在这。可咱们也不能太那个了，干啥都得有个规矩，对不对，咱们有些人素质就是不中，就是法盲，就没有把文物局放到眼里，就不知道国家还有文物法，都说我头难剃，到底谁头难剃？我郑重告诉大家，今天这黑旮旯移民新村在古汉墓群上弄宅基的事，上了线就叫破坏古汉墓事件，不要觉得破坏两字太难听（他已发现会场上有些骚动，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投向他不满的目光），我说的还算轻的，实事求是地讲，这事只要捅上去，就了不得，这是典型的人为的破坏文物的大事故，就是把你们整个黑旮旯村卖啦，也赔不起损坏的这些文物。知道吗？要处理干部呢！”
会场上有些乱了，有人悄声骂起来：
“啥了不起的，你‘头难剃’吓唬谁？不就是些破盆破罐破棺材烂骨头嘛，能值几个钱？”
“静一静，静一静，要说话就公开地给大家说，别在下边乱嚷嚷好吧。”老阚开始维持会议秩序了。
会场上坐的移民干部毕竟是多数，他们最焦虑的是快点把房子建成。什么文物，什么汉墓，这些东西叫他们听起来，有种遥远的感觉，像是听天书。
“我说两句。”人们一下把目光投向要发言的一个十分瘦小的男人身上。这人着一件黑夹克，下边是条黑裤子，苍白的面庞上架一副很考究的金丝镶边的近视镜，五官棱角分明，显得异常精明，平平的头顶光秃得没一根发毛，裸露出了泛红发光的头皮，那头皮像涂了一层润滑油，起明发亮的，沿头颅周围却长着乌黑乌黑的头发，有人戏称，这种发型叫地方支持中央。他使用一种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很流畅又很激动地说：
“大家不要乱讲嘛，阿拉是专吃考古饭的。文物是什么？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宝物哩！文物是价值连城的文化载体哩！侬晓得吗？那是历史与现代沟通的惟一
的不可替代的宝中之宝啊！阿拉刚听到侬们悄悄讲，那破盆破罐能值几个钱？阿拉告诉侬，那东西一旦毁坏了，是掏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哩，那是无价宝哩，侬懂得吗？”
这时“头难剃”方插话介绍起来：
“这位是Q省考古开掘队金远工作站站长贺敬史先生，敬史先生是京城一所名牌大学的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是专门研究汉代文物的专家，这不（谈古取出一本《文物》杂志，指着封面），这是国家文物局的权威杂志，看看，这期封面就是贺专家发表的论文中配发的照片，是咱们金远古汉墓中出土的一种装饰用的花瓶，这里面还有贺专家关于汉墓的论文。”“谢谢，谢谢局长的过奖。我接着讲，阿拉已到现场看了，侬个啥子黑旮旯村子真胆子大呢，侬个咋敢那样子干呢，真叫阿拉心疼哟。40多个古墓遭破坏呢，阿拉看到一个古墓，侬晓得吗？ 啥子黑旮旯的农民告诉阿拉的，刚挖开时，里边四周镶有壁画呢，棺木里有许多许多殉葬物的，现在这么多文物都被偷光了，侬这地方敢这样子蛮弄呢。国家有法律明文规定哩，当对文物的利用与保护发生冲突时，应该无条件地去保护哩。侬不去保护，竟敢偷跑！
了不得啊！这是犯罪呀，侬晓得不晓得？”
“先不要说是偷，文物真被偷了，性质就严重了。”何方的脑袋清醒，他不希望把事闹大。
“侬不是偷是什么？你说。”贺敬史不同意何方的意见。
“有证据吗？人证、物证、旁证呢？你不只是听说嘛。”柳钱反应很灵敏，这时候，他与何方站到一起。
我已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了，眼下用力的方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使这扯皮事不了了之。就试探这个贺敬史，问他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贺敬史说，最好是移民新村换地方建房，如实在不好换，黑旮旯村的建房开挖地基工程也得先停一停，马上由他们考古开掘队组织就地挖掘，把地下文物挖掘出来，不过这需要移民局出挖掘经费。我就问得多少钱？贺敬史说，至少也得50万元。
这时柳钱就说，移民局从哪里弄这钱，这个黑旮旯村本来就穷，国家赔偿的钱就少，移民局又不会印票子。
接着田局长就哭起穷来，说移民村的钱早花超了，这开挖文物的钱没出处。
“头难剃”就说，这点小钱你们还不想拿，行，这也好办，还是那句话，河南河北——两省。一省得拿钱，二省得建房，两省的结论是另选他处建宅基。
我看这样争论下去没完没了，就果断决策：
移民局出资30万元交文物局，这钱可在不可预见困难的补偿款中列支。之后由文物专业人员尽快开挖墓地，组织三班人员夜以继日工作，文物出净后，黑旮旯移民村再开始建房……
双方对这样的处理都不满意，一方嫌出钱太多，甚至根本就不该出；一方嫌钱太少，根本不够用。可是，根据经验，事情弄到这种效果，反而好往前推动了，因为它是平衡的。
巧遇出国定居的老同学
5月23日 星期四
省移民局电传过来世界银行移民专家小组的名单，他们将在晚饭前到达金远，履行对日月霞移民工程的考察。日月霞移民工程所用的百余个亿的资金是从世行贷的款。
专家小组共13人，有美籍地理人口社会学博士安尼娜女士，美籍环境工程专家鲁瓦道克，德籍水利工程与移民学教授克斯劳，出生于马来西亚的移民专家、世行日月霞项目代表古沃，他是这次赴日月霞检查移民工程的专家组组长，旅美华人财务金融专家赵安……
啊，不错，就是他，中学时代的老同学赵安。那个年龄小，个头也小，机灵得像个小猴子，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小家伙。他后来考入一所财经大学，毕业后在Q省财政厅供职，没几年就坐上了农经处长的宝座。这人不仅懂财政、金融，英语也特别好，听说后来与来访的世行官员打上交道，不久以后，就辞去令人羡慕的农经处长公职，跳往国外了。这个赵安当时的出走，在老同学中爆出了不小的反响呢。
傍晚时分，世行专家小组风尘仆仆从黄河对岸的银远县赶来，径直进入市宾馆。由于时间太晚了，大家都表示晚餐后想早点休息。自然，就主随客便了。不过，赵安与我都没休息的意思，老同学相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就一同进了为他安排的单间。少年时的同学，见面觉得格外亲切，他又定居国外，更想沟通沟通，说起话当然是无拘无束了：
“你小子真是的，在财政厅混得挺不错嘛，还要跑出国，哈哈……”我并非真的责怪他的出国，而是想借此引出一些话题。
“我说，老同学，市长兄，哈哈，发展才是硬道理嘛，在哪里任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有利于发展，就往哪里跑嘛。”
“也是，国家要发展，家庭也要发展，个人发展不起来，什么也发展不成，是吧，哈哈。”
“我还要说你呢，俞阳兄，当市长分管什么不好，唉，你咋揽了个这移民的美差，你知道，移民在美国叫什么，叫世界级难题。”
“这道理你也该明白，什么样的活总得有人干吧，怎么，你不干，他也不干，谁干？”
“还是当干部的觉悟高，你在咱班当班长那阵，就说过这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你真是好记性，几十年的事还没忘。”在高中时，我的确当过班里的班长。
“我咋也想不通，你们这日月霞20万移民，就这么三四年就要搬光迁尽，听说你这个金远市，今年就要移2万人，这事不仅专家组的老外理解不了，就我这假洋鬼子也弄不懂其中奥秘，你们到底有什么绝活？”
“实际上也没什么奥秘，更没有什么绝活。我倒是不理解你们何以这么‘高看’移民工作。”
“俞兄，我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前些时，我与几位专家代表世行去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一个沙漠地带的城市考察移民工程，这地方仅有123名移民，已经折腾10年了，还没移出去。”
“什么？”我怀疑耳朵出了毛病，要么他在编造天方夜谭。
“是这样的，这是个缺水的城市，城市用水要通过管道从水源引过来，中间修建一个调节水库，储量还不到1亿立方。这个小水库占用的地方有一片高脚木屋别墅，木屋别墅的业主是123名美国人，他们只是在休假时临时用用。美国政府根据测算评估，慷慨地拿出4500万美元作为赔偿费，并为123名业主规划了宽阔的休闲新址。如此高昂诱人的赔偿却没有获得认可，他们以侵犯人权、破坏公民居住权之名把当地政府告上法庭，法院根据有关法律，裁决原告胜诉。政府败在法庭，只好找原告协商，之后又追加赔偿费1500万美元。即使这样，123人之中，仍有人不同意搬迁，结果还是不中，堂堂的政府在移民面前只能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了。在美国修建工程，就怕遭遇移民，即使只有一户人家，闹起来也能把工程搁浅的，尽管这工程能造福一方，造福更多更多的人家。”
“叫你这么说，光我金远市眼下的第二期移民第一批的2万人，在美国也得弄一个世纪，不要说整个日月霞的20万人了。”
“何止一个世纪，移这么多人，恐怕这工程方案就得重新论证了。”
“那就是说，工程可以不做也得照顾个别人的居住权，是吗？”
“老同学，这是我在美国亲眼见的事，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咋个一下子就把上万人移出来的？”
“你又不是洋鬼子，你装啥糊涂。咱们日月霞移民的16字方针是：‘政治动员，经济补偿，政府行为，多方支援。’就这个方针，就是咱们移民的奥秘，要说有绝活，我想了想，就其中那8个字：‘政治动员，政府行为。’好了，回去你琢磨吧，这就是一部百科全书。咱不说这事了，还是听听你在国外的发展吧。”
“咳，时光真快，我到美国已5年了，前年接去了儿子，他在一所中学读书，去年接去了爱人。在纽约市郊买了套二层小楼，家中有两辆坐骑，收入比起国内，的确高多了，就是觉得累，神经每天都在高度集中着，比先前在财政厅当处长，紧张多了。”
“是啊，享受资本主义的待遇，还想干社会主义的活，嘿嘿，哪里的甘蔗有两头甜的。”
“说心里话，我真羡慕你，老同学，一市之长，多风光，多潇洒，收入不高，含金量高啊。记得高中时老师教过咱的那个俄罗斯谚语吗，‘到手的家雀胜过飞走的仙鹤’，金远虽小，它属于你的，纽约虽大，它不属于我呀，那里完全是商品意识，是等价交换，是现实外交，唉，很是压抑呢。”
“压抑什么，商品社会，只要有钱，就都有了。”
“要说钱，是不缺了，作为世行雇员，像我这样地离开美国出外工作，一天报酬为300美元。”
“噢，一天报酬比我市长月薪还高，嘿嘿。”
“可是，同我一个小组的鲁瓦道克，他一天就是600美元，女博士安尼娜一天400美元，克斯劳教授也是400美元，那个专家组长古沃一天要拿450美元的。可是，我干的活一点不比他们少，加班的时间也长，拿的钱反而比他们少，我的心理能平衡吗？在国外，干同样的活，中国人的收入就比他们当地人低些，这已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人嘛，都是在与自己身边的人比呢，在这种环境中，就会有一种压抑感。我现在悟出了，人生就是一种比较，幸福则是一种感觉。在浩瀚的太平洋里行船与在一个大湖泊里荡舟是一种感觉。”
“说得好。怎么，后悔啦，想回来吗？我帮忙。”我故意将他的军。
“唉，回国？至少现在不能。还是那句话，要发展，家庭要发展，孩子要发展，我个人还要发展。在国外，只要有本事，下苦功夫，就容易得到承认。尽管还有不少歧视中国人的目光，但是，一旦你的价值被发现了，特别是手中握有绝活，他们会马上转变态度，对你友好起来，承认你并重用你。不像咱们国内一些武大郎开的店，不仅比他高的不要，与他没关系、没感情的人也不用。真是应了那句话：宁要有关系的庸人的草，不要无关系的人才的苗。嘿嘿，就这样，逼得不少人去走旁门歪道，拉关系搞交易，慢慢地人才都成庸才了，谁还去研究学问琢磨专业技术啊，哈哈……”
“哈哈，国内的店可不都是武大郎开的，武大郎才有几个，甭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你要想回国，我一定给你找个能叫千里马奔腾的大店，哈哈……”
“有时候是真想回国，不过，要回国，也得等到叶落再归根吧，哈哈……”
“唉，你们这些千里马，能日行千里时，就到国外去驰骋了，去显示人生价值了。当然人家欢迎你们啦，谁不喜欢矫健的能奔的好马，待到积劳成疾，浑身病症，成了缺腿短胳膊的老眼昏花的老马病马时，又美其名曰：叶落归根啦，来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了。哈哈，真是一群狡猾的候鸟，哪里是千里马！哈哈……你说，是吧！”
“别挖苦我嘛，老同学。许多事我也说不清，真的，开始出国时也没想那么多……”
“好了——好了——老同学嘛，无话不谈，哈哈，早点休息吧……”
我知道，明天的日程排得很满。
世界银行专家小组考察移民村
5月24日 星期五 晴
今天计划全天陪世行专家小组下移民村。天公作美，风和日丽，气温宜人。我认真地扫视着提供的专家们的简介，并打量一下整装待发的专家阵容，为每位专家对对号。
世行日月霞项目代表、移民工程专家考察小组组长古沃，马来西亚人，美国籍，哈佛大学毕业，精通水利工程，谙晓人文地理，会讲英、法、华三国语言，51岁。他的皮肤是棕色的，着一身浅灰色便服，携一笔记本电脑。美籍地理人口社会学博士安尼娜女士，45岁，移民专家……她苗条的身躯，着一条泛白的蓝底牛仔裤，上身是白色衬衣，长长的黄色秀发，白皙的面庞，蓝蓝的眼睛，显得干练又富有活力。对鲁瓦道克的介绍使我颇感兴趣，这位82岁的老人，美籍日耳曼人，世界环境工程的鼻祖，高级专家，精通英、法、德、意四国语言，着有关于环境工程的权威专着……大约有一半的专家是美籍华人或旅美华人。
按照昨晚设计的路线，第一站是个名字叫下峪的移民新村。
陪同专家小组考察的有省、部的有关专业人员。同行的还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
一进村，乡与村的负责人就迎上前，亲切地与世行官员握手寒暄，然后，由村长汇报移民生活现状。这时，古沃突然说，他要单独去到生活最困难的农户家看看。此时安尼娜女士则要求访问几个年龄段不同的女性移民。鲁瓦道克忙着找人陪同去查看饮用水、排水及厕所。那个德国人克斯劳要到田里查看土壤质量和水利设施……且不说几位华人的要求，仅这几个老外即兴的“创意”，一下子把我们策划的方略给搅乱了。好吧，就随机应变吧，把自己的人分了几路陪同他们。我并不怎么怕他们深入“后院”去找家丑，只是有种担忧，有那少数调皮捣蛋的、胡捣乱弄的、惟恐天下不乱的却又都是些糊涂蛋的人物们，怕他们向世行官员胡说一通，弄不好就影响到世行贷款的如期拨放。若弄成这结果，吃亏的还不是咱们的移民。
我决定陪古沃下去，他是关键人物。
古沃站在村子一侧的高地上向远方眺望，又横眼扫视，他发现村子西侧有几处简陋房舍，示意要到那里看看。的确，那几户是村中最穷的农户，春节前夕我曾到那里发过救济款和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