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路尖叫一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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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冰原寂静无声,似乎沉睡了一千年。只有冷硬的风像饥饿的狼群在空旷的雪地上奔逐、呼啸,纷乱的蹄花不时刨扬起细碎的雪粒,吹打在人的脸上,生生地痛。我和温子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上蹒跚,积雪在脚底发出吱吱的呻吟。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刺得我们头晕目眩。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不知道已经跋涉了多长时间。我感觉身上的能量正在风

中一点一点地耗散,生命的热力就像一线游丝悬浮在眼前。知觉已经变得麻木,大脑里单纯得就像一望无际的雪野。时光似乎停止了,只有双腿机械地迈动着。

我不时看一眼温子,她的脸和嘴唇苍白得像蜡块,泛着荧荧的光泽。

突然,温子停住脚步,喘息着说:“我走不动了,咱们歇一会儿吧!”

“停下来会冻僵的。”我也喘着粗气。

温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我真的走不动了,要不,你先走吧!”

“不行,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会冻死的。”我伸出手去拉她,“我们必须不停地走,走……”

“我真的好累好累!”她的眼里流露出绝望的光来,“我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你不能躺下去!”我扔下背包,从雪地上拉起了温子。我拥抱着她缓缓地在原地转着圈子,想通过运动来获得一点点热量。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眸子,两潭清澈的湖水中倒映着一个正在苍老的面孔。我看到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伫立在雪野上,正在时光和风雪的侵蚀下渐渐枯萎。

风从我们的耳边狂奔而过,撕扯着我们的衣裳,似乎要将两个羸弱的身体席卷而去。我们缓缓地旋转着,脚底渐渐生出了粘力;我们的移动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起初我还能感觉到温子呼出的热气,渐渐得就什么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刹那,我们停止了旋转,就像一株合欢树,静静地种在了原野上。

大雪轻盈地在天空中搅动,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我们都不能动弹,只是相互凝视着,目光迷茫,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来自地层深处。

一颗流星从苍茫的夜空中一划过,燃烧着长长的尾巴。我想追寻它的轨迹,但是我的眼珠已经不能转动。我惊恐得想大叫,可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我悲伤地注视着温子,她也默默地看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不停地往外涌着泪水,泪水见风很快就凝成了珍珠一样的冰粒。

我痛苦地意识到,我和她已经变成了雪地里的雕塑……

风声在耳边轻轻地响着,我醒了过来,温暖的月光漏过窗纱洒在我的床头,淡淡的椰香在空气中荡漾。我点燃一只烟,回味着刚才的梦,心里不禁隐隐有些发痛。

就像这样,每天夜晚,我总是从冰凉的梦中醒来。醒来以后再也无法入睡,只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恍惚之间,似乎有一个身影就在我的背后。我侧耳谛听,除了听见我的心跳,再也没有别的声音。那个梦就像蹑手蹑脚的虱子,悄悄地藏进了我毛茸茸的心里,使我陷入日复一日焦虑的折磨之中,几乎发疯。

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以后,我决定逃走。

我搬出了丁香小区,重新寻找了一个住处。新的住地就在白薇薇住的小区对面,从五楼的窗户看去,可以看见她住的那栋房子的一角,可是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我的逃跑获得了短暂的宁静。那个梦迷路了,失去了方向,没有追上来。我又回到了电脑旁,重新返回写作状态。就在这时,李娜却像一个突然闪入的黑客,令我又陷入新的焦虑之中。

她只说了一句话:“谢东,你最好去做一个关于爱滋病的检查。”她说完就挂了电话。这句话比CIH病毒还厉害,一下子摧毁了我的系统,使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我呆了半天,猛吸着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身体下部突如其来的瘙痒一下子蛰得我跳了起来。我和李娜的激情相遇就像雨点般敲打在记忆的面板上,那一次又一次赤裸裸的进攻,曾经给我带来过无比的快感,使我的身体在眩晕中腾飞。可是,每一次飞翔同时也埋下了一颗地雷,那酣畅淋漓的快乐掩盖了翅膀下的危险。现在,在不知不觉之中,那些深埋的地雷终于被踏响了。我的眼前弥漫起铺天盖地的硝烟和火焰,在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中,我的身体被炸得支离破碎,只有暗红的心脏在尘土中扑扑地跳动。生命中的黑暗又一次在我眼前降临,我陷入了恐惧和绝望之中。

爱滋病是快乐者的死亡游戏。我快乐过了,自然得接受它的结局。只是,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我一次又一次拿起电话,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拨通那个号码。白薇薇,这三个字就像扎入指甲中的竹签,让我感到无比的痛。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进医院的接受检查的,也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度过那一段时光的。我坐在电脑前,连续玩了三天三夜《传奇》,可在最后关头竟被一个黑客偷走了全部分数。我只觉得郁闷,关了电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醒来以后,我又继续玩游戏。只有当游戏中的厮杀占据我的大脑的时候,我才会获得片刻的安宁。

一个星期以后,我去医院取检验结果,那张薄薄的纸片似乎有千斤重。我接过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差点儿就要瘫到了地上。

那中年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算你运气好!以后一定要当心!”

我盯着纸片上的结果看了又看,只看得“阴性”这两个字扭扭曲曲变了形,最后变得认不出来了。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转身狂奔出了医院。

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白薇薇,可是一拿起电话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十分荒唐。

最后,我拨通了李娜的手机:“李娜,你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弄错了?”

“看来你没事儿。”李娜在那头说,“我一定要找出是哪个混蛋传染给我的,我要报复!”

“你打算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说,“医生说可以治的。”

“人总是要死的,就像一朵花,宁可被狂风突然吹折,也不像老死的花瓣一片片凄凉地凋落。我其实一直对苍老有着深深的恐惧,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逃脱自己的命运了。”李娜的声音显得有些亢奋。

“你准备去哪里?”

“天下都是我的家,处处都有我的情人。”她似乎打了一个呼哨。

“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不用了。”

“可我,还想再看你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调里一下子浸透了伤感,似乎随时会滴落下来。

“再看一眼,最终还是忘记。只要我活着,咱们自然还会见面的。”她哈哈笑了起来,“活过了,快乐过了,这就够了!是不是,谢东?再见!”

我握着电话,“有时,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快乐了。有许多快乐其实是伪装的……我们什么时候真正快乐过呢?”我几乎没有说下去的勇气了,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李娜在那头沉默了,只有电流吱吱地击打着我的耳膜。

过了半分多钟,她说:“谢东,再见!你先挂电话吧!”

“我等你先挂电话!”

“还是你先挂吧……”李娜的声音有点哽咽。

“你,先……”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或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李娜的声音了。那个月圆之夜的虫鸣在我耳边蜂响,星河旋转,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全部涌到了我的眼前。“你要赔我的扣子!”那张青春洋溢的脸绽放在青草的芬芳中,散发着甜甜的气息。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那温暖似乎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耗散。青春的躁动和勃发的情欲新鲜得就像刚刚生起的太阳,绚目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李娜——”

她也许根本就心不在焉,无从体会我的感受。她留下了两个字,“我操!”说完便挂了电话。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一扇门砰地在我眼前关闭了。

我颓然地闭了闭眼睛,任疼痛像苍鹰一般在我的眼眸中凄厉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