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敲响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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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会师五道梁

张文华飞也似的离开了江央寺,来到楚玛尔河沿的路边店前,寻思天就要黑了,我不能在这里等待周宁他们了,这里已经很危险,莲花金刚,或者云丹多吉,马上就要追来了。他把人头鼓放进自己的旅行包里,快步走向下午吃过饭的穆斯林餐厅,告诉柜台后面的老板:我姓张,叫张文华,我们后面还有一辆车要来,车上的人里有两个是戴眼镜的,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们在五道梁等着他们。

张文华跳上了就要启动的长途客车。

刘金珠家里,王潇潇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头又开始痛了,而且是合着脉搏的跳动嗡嗡嗡地痛,痛得有声有色。隔着刘金珠老人和张长寿,孙学明躺在炕的另一头,他也睡不着,他在想,既然已经得到了人头鼓,还有没有必要再往前走呢?

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是刘金珠家么?

孙学明一听是张文华,起身跳下炕,拉亮电灯,打开了门。

张文华一步跨进来,不理孙学明,眼光流萤般飞走,在房子里寻找王潇潇,找到了就说:哈哈,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变成巫圣大黑天啦。穿着皮鞋到处走,得来全不费工夫,起来起来,往回返,咱们的旅行到此结束。召开庆功会的时候,请王潇潇同志别忘了孙学明设的那个奖励。

孙学明说:快说你到底怎么啦?周宁他们呢?

张文华说:还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瞎跑。你们瞧瞧我的。说着他哗地打开了旅行包。

人头鼓出现了。从炕上坐起来的王潇潇咦了一声。大家惊愣着。

刘金珠说:一样的,一样的,现在的人头鼓都是一样的。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了:看样子是流水线上出来的。

什么?张文华有点火了,你们别不服气,睁大眼睛看看,七颗最古老的无敌法王石,还有这头骨,古人的头骨。

孙学明说:别光顾了炫耀,现在你看看我们的吧。说着指了指桌子上刘金珠交给他的人头鼓。

这次轮到张文华吃惊了:咦?真的是一样的?

沮丧。他们都有点浑身瘫软的感觉。

真他妈生气啊,孙学明说,这样看来,一定是假的了。我想这不可能是偶然的,怎么我们一起碰到了假的呢?

张文华说:可我还是不相信,千辛万苦得来的怎么会是假的?

王潇潇说: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甘心。

大家吹气,都迷惑得要死。

孙学明说:会不会是有人设了圈套,拿假的骗我们呢?

张文华说:不会吧?

张长寿说:绝对是圈套。

王潇潇说:我也觉得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得到了这两面人头鼓。

孙学明点着头说:我相信潇潇的感觉,她虽然头痛,但始终是清醒的。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又说,你们记不记得还有一个人要来五道梁找我们?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张文华说:你说的是扎西警察?

孙学明说:只有他掌握我们的全部线索,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说他不敢一个人去沱沱河堵截盗窃人头鼓的人,要来五道梁找我们,一个警察如此坦诚地表白自己胆小,肯定有问题。

孙学明思考着又说:我们再等等扎西警察,要是明天中午还等不来就不等了。明天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沱沱河。我有个预感,假如我们得到的人头鼓都是假的,假如真的是扎西警察设的圈套,此人一定直接去了沱沱河,而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一定会出现在沱沱河。

张文华说:既然他不想让我们得到人头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他要去沱沱河堵截文物贩子呢?

孙学明说:他是想借此取得我们的信任,套出我们的话,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掌握的全部线索呢?

王潇潇说:再说了,沱沱河是必经之路,他不说我们也得去。

孙学明说:很可能扎西警察一直跟踪研究着我们,当他知道我们的意图和调查线索后,立马想办法通知了南入昆仑山的莲花金刚,通知了一群去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可能还通知了两个西去那棱格勒寺的骆驼客,通知了三个川西来的喇嘛和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日喀则的民工。莲花金刚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后,猜测到我们可能要在他的朋友张文华的引导下,去江央寺云丹多吉那里找他,就先去那里放置了一面假人头鼓,他以为我们得到了人头鼓就会打道回府,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属于他了。

张文华说:那你们找到的这面人头鼓又怎么解释呢?

孙学明说:他们只是估计我们可能要去江央寺,万一我们不去呢?扎西警察觉得楚玛尔河沿上拦不住我们,就一定会在五道梁拦住我们,因为我告诉他让他到刘金珠家来找我们。刘金珠是个很着名的人物,扎西警察经常跑青藏线,肯定也知道,就授意甘南的朝圣者搞了个假的来骗我们。但是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分开行动,两面假人头鼓都被我们得到了,这样就露出了破绽。

张文华点着头说:分析得蛮有道理,可是,扎西警察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孙学明说: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是藏獒支队的叛徒,是个盗卖文物的内奸;二是因为他是个藏民,有自己强烈的宗教感情,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是至尊至贵的宗教宝器,他很希望寺院、喇嘛,尤其是家乡广惠寺的莲花金刚得到它,而不想让我们这些俗人拿走。我倾向于后一种。

张文华说:我们的速度也不慢,他们是怎么联系的,这么快就布置好了。

孙学明说:看样子他们的通讯工具要比我们先进得多,我们的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他们照样可以联络。或者是扎西警察熟悉荒原的一切近路,开着性能极好的牛头越野车,一路疯驰,抢在了我们前面。

当我们赶到楚玛尔河沿又赶到五道梁刘金珠家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孙学明他们正要出发。

张文华一见我们从那棱格勒寺抱回来的人头鼓,就叫起来:哎哟哟,三面人头鼓?了不起的我们一下子找到了三面人头鼓。然后从车上拿出两面他和孙学明找到的人头鼓给我们看。刹那间,周宁和我差一点晕倒。

孙学明又把他的分析向我们重复了一遍,最后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周宁说:我们上当了,怪不得我们碰见了死骆驼,很可能就是扎西警察搞的鬼。他用巴掌敲打着人头鼓,表示赞同孙学明的分析。但他不同意关于扎西警察动机的猜想,他以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扎西警察想自己找到人头鼓,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希望得到的是立功受奖,步步高升。人头鼓既然是国宝,谁找到就会表彰谁提拔谁,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文华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让给他好了。

孙学明说:不能这样,他要是得到了人头鼓,我们怎么知道他会交给许新国呢?他要是交回去个假的怎么办?所以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必须由我们找到,这是不能改变的,如果最后我们发现是扎西警察得到了它,我们必须想办法从他手里夺过来。

大家都说好。

王潇潇用前爪拍着仍然阵阵作痛的头说:真是收获不小,三路人马找到了三面人头鼓,就算都是假的,那也不错啊。

张文华说:也许不是假的,只不过不是都兰吐蕃墓群里出土的罢了。

周宁说:我们只当他是真的不就行了?这宝贝又不是不能炒,把它炒成天下第一谁还能跟我们较劲?巫圣大黑天也不能,大黑天的代言人莲花金刚更不能,我们炒鼓就等于是炒他们。

堂堂正正的刘国宁说:那不行,我是考古研究所的,我可不能看着你们制造假文物。

张长寿呵呵呵笑着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只有将来人家把我们的头变成鼓敲起来,那我们才知道是真的。

王潇潇说:自己的头叫人家敲?那不更痛了?

孙学明说:我不怕痛,我奉献,要是我的头能做成人头鼓,让大法师们敲着,保佑国家升平,保佑万民富足,我绝对奉献我的头。

周宁说:那我们赶快写遗嘱吧,兹有七壮士在昆仑山巅之原五道梁,顾望大千世界,顿生无限悲悯,遂迎风立嘱:献头七颗,圈骨蒙皮以为鼓,祈愿后世听鼓传音,生信仰而饮甘露哉。

张文华大受感染,高声说:太悲壮,太崇高了,砍头只当风吹帽,让世人不敢仰视。英雄们都是勇敢献身,而我们是勇敢献头,太伟大,太流芳百世了。

这时我说了一句最没劲的话:在哪里吃饭?我饿了。

孙学明说:先买个大饼随便垫垫吧,赶到沱沱河我们好好吃一顿。说罢咕隆一声,一汪口水直接到肠子里去了。

奔向沱沱河的时候,我和张文华对调,坐进了孙学明他们的车,原因是临上车时我听张长寿对孙学明说:我今天精神不好,肯定要打盹,你得唱起来,把你的歌全唱完。我一听就说:让我也当个听众吧,我是个听了好歌就醉的人。

上了车,走了不多一会我就说:学明你别不吭声,你得唱,要不然我白上这辆车了。

王潇潇也说:学明你得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不然我就会晕过去,哎呀我的头,好像不是我的了。

孙学明说:那我就是力量的源泉,胜利的保证啦。他感到义不容辞,咕了几口矿泉水,猛猛地咳嗽了几声就唱起来,还是他作的词,霍尔琴柯作的曲,叫《起源》:

1

你不是混沌也没有盘古,

你就是一片高山大谷,

山色点染野秀,

麦地翻出金黄,

藏土的粮仓--雅砻河谷。

你在山南,

你是世界上唯一的起源。

早已有了猕猴修行的山洞,

早已有了与魔女结合的可能,

满河谷都是粮食和子孙了,

于是向欧洲派去达尔文,

向世界宣告:猕猴变成了人。

2

有一天从天上飘下经卷,

六十岁的老人青发童面,

泽当飞来孔雀马王,

贡布山有了灵龟大象,

藏土的先民登上了壅布拉冈。

你在山南,

你是宫殿和神庙的起源。

那时修行者走进了藏历年,

那时汉公主佩上了花氆氇,

那时有一个智勇的男人,

在高风大野中走马射雕之后,

不朽成一座安静的藏王墓。

3

虽然我已经拜见过莲花生,

虽然我已经得到最幸福的摸顶,

但我还是在寻找,

太阳最初的照耀,

以及更远的山河更久的神庙。

你在山南,

你永远都在起源。

再也没有传说也没有古老,

最早的人心都是透明的玛瑙,

最早的英雄都是伟大的强盗,

最早的思想都是清冽的琼瑶,

最早的泥虾如今都成了雪豹。

来到山南,

我看到所有的,

所有的正在起源。

唱完了孙学明说:在藏族关于起源的传说里,雅砻河谷的一只猕猴和魔女结合,有了众多小猴,小猴吃了神赐的粮食就渐渐演变成了人--雪域的先民出现了。我在歌里唱到了壅布拉冈,这是藏族历史上的第一座宫殿,建宫之前,有宝箧和法器从天而降,落在冈上,这便是藏传佛教的发端。

我说:好,好得我想把这首歌吞下去。

张长寿说:继续唱。

王潇潇说:你唱一首好听的嘛。

孙学明说:还不好听啊?你恐怕是嫉妒了吧?说罢就又唱起来,还是他的词,霍尔琴柯的曲,《在后藏》:

在后藏,

我祈愿吉祥,

为了仙境的羊卓雍湖,

一部浪花写就的经书,

每一个文字都来自上古,

每一汐浪涌都是祝福。

在后藏,

我祈愿吉祥,

为了金盆玉壁的江孜平原,

一个不知屈服的誓言,

空气是无形的伟岸,

宗山城堡是指天的悲愿。

在后藏,

我祈愿吉祥,

为了太阳山的札什伦布,

一片金顶法号的阔土,

我在钟声梵音里结庐,

那里有我的师傅。

在后藏,

我祈愿吉祥,

挖酸奶的长把勺,

煮土巴的胖陶锅,

磨糌粑的小石磨,

都是旋不尽的海螺;

箱子里的砖茶,

袋子里的盐巴,

木碗里的奶渣,

火炉上的羊肋巴,

都是原野里,

七月的原野里,

一地烂漫的红花。

在后藏,

我祈愿吉祥,

为了我热爱的姑娘,

和那只独步荒原的羊。

还没听够,孙学明就不唱了。

我说:你刚才唱了一个什么湖?

孙学明说:羊卓雍湖,西藏三大圣湖之一。还唱到宗山城堡和札什伦布--1904年,江孜藏民在宗山城堡抵抗过英国军队;札什伦布是吉祥妙殊的意思,是班禅的本寺,无量光佛的家。

突然,孙学明喊起来:停下停下。汽车一闪而过的时候,他看到三个朝圣的藏女正在路边磕着等身长头。

我们下车,走过去,发现她们浑身灰土,满脸都是风霜的紫晕,手上戴着木手套,迎着太阳,望着我们。其中一个还拉着一辆人力车,车上是鼓鼓的行李。

孙学明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拉人力车的女人说:甘南夏河的。

他们聊起来。

三个朝圣的藏女出来已经有两年了,就这样三步一磕头地从夏河来到了这里。一路上都是由五十六岁的贡其卓玛拉着人力车,跟在后面。两个年轻的则只管一丝不苟地磕好长头。两个年轻的一个叫钦珍措玛,二十八岁,一个叫仁青卓玛,十六岁。十六岁的仁青卓玛很漂亮,是人见人爱的那种漂亮。她笑着,灿烂地笑着。她们三个都灿烂地笑着。她们额头上沾满了路边的泥土,衣服已经磨烂了,而且饿着肚子,却灿烂地笑着。

孙学明说:了不起啊。

仁青卓玛说:有吃的么?

王潇潇说:有。

赶紧去车上拿来两个仅有的面包和一包糖果给了她们。她们一人吃了一点,就又要开始抓紧时间磕头了。我们告别着,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车上。

孙学明沉默了片刻说:不仅仅在于她们坚忍不拔地用身体丈量着地球,更在于他们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在于她们一点也没有吃苦的表情,在于她们历经磨难却如此灿烂地笑着。

孙学明说:这就是宗教的力量,是感情的力量,是青藏高原的力量,金刚一样坚强,河水一样韧长,谁能摧毁她们?

孙学明说:我一定要为她们写一首歌,尤其是仁青卓玛,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表情天真无邪,要是换上一身漂亮的衣服,她简直就是仙女。

王潇潇说:仁青卓玛,这个名字真好听,我也许要改名字了。

我说:她们整天这样磕头为了什么?值得么?

孙学明说:你是一个无神论者,你没有资格谈这个问题,就好比一片沙漠见了水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干旱起来呢?就好比一只狼面对一座山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去吃羊呢?就好比一棵树见了风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老实呆着呢?就好比……反正在千万里磕头到拉萨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上,你一个无神论者,和她们和一切虔诚的教徒,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基础。

孙学明的话斩钉截铁,他是爱她们没商量了。

我说:没问问她们看没看到另一些朝圣的甘南人。

孙学明说:别问了,我不想把人头鼓的事和她们牵扯到一起,她们是纯洁的,就是人头鼓在她们拉的架子车上,我也会装作没看见。

王潇潇酸酸地说:看样子我也得下车磕长头了。

孙学明说:那我立马就娶你。

王潇潇说:美得你,我要是去磕长头,就先到寺院里把自己剃度成尼姑,那时候我怎么可能嫁人?我要去西天取经,要把自己修炼成观世音。

孙学明说:我等着,等着给你烧香磕头。

王潇潇说:我手拿宝瓶,普渡众生,就偏偏不理睬你。

孙学明说:一点胸襟都没有,还想做菩萨。告诉你,我找到人头鼓我就是护法大黑天,离了我,你别想在菩萨圈子里混。

王潇潇说:还不知道谁找到人头鼓呢。

孙学明说:到沱沱河就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