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不起,您要知道,一个好的演员在表现这些的时候,并不需要去惊动感觉,而是借助于技术的帮助来表现的。”戈沃尔科夫说。
“不要去相信这种过于自信的说法。那些不可思议的、难以达到的、极尽细致的本性艺术是任何完美的演技都无法比拟的。在我的一生中,我阅人无数,看到过很多流派、很多国家的演技高超的著名演员。我可以确定,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达到那种高度,也就是真正的演员的下意识达到的高度。这种下意识是本性在自身看不见的提示下发挥作用的。不要忘记,我们复杂的本性有很多较重要方面都不接受意识的控制。一种本性就可以掌握我们无法达到的很多方面。缺少本性的帮助,我们甚至只能部分地,无法彻底地掌握体验和体现的最复杂的创作器官。
“尽管在我们的艺术中对味觉、触觉、嗅觉的记忆使用较少,但是有时仍然具有很大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它们所起到的作用往往是辅助性的、次要的。”
“是什么作用呢?”我追问道。
“我用一个例子来解释给你们听,”托尔佐夫说,“我给你们讲一讲前不久我所遇到的一件事:两个年轻人在一夜狂饮之后,回忆起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听见过的鄙俗的波兰舞曲。
“‘这是在……这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呢?我们坐在一个杆子旁边或者是一个柱子旁边……’他们中的一个人苦苦地回忆着。
“‘在那里怎么会有柱子呢?’另一个发火了。
“‘你坐在左边,而右边……谁坐在右边呢?’第一个酒鬼企图在自己的视觉记忆中找到一丁点儿信息。
“‘没有什么人坐在那里,那里也没有什么柱子。而是我们吃了犹太人的梭鱼,是这样的,还有……’
“‘散发出了让人作呕的香水味和花露水的味道。’第一个人提醒他说。
“‘是的,是的,’第二个酒鬼确定。‘香水味和犹太梭鱼的味道造成了令人厌恶的难以忘记的情感。’
“这些印象帮助他们回忆起了坐在他们旁边的那个吃虾的女人。
“然后他们看见了桌子,桌上的餐具,还有柱子,看来,他们真的在柱子旁边坐过。这时,其中一个酒鬼意外地哼起了长笛的曲子来,并且还表演出了当时音乐家在演奏这个曲子的样子。他还想起了乐队指挥。
“在记忆中的味觉、嗅觉、触觉的记忆这样不断地重现,而通过这些感觉,在那天晚上所感受到的视觉和听觉的记忆也被唤醒了。
“终于其中一个酒鬼回忆起了鄙俗的波兰舞曲中的几个节拍。而另一个酒鬼也补充了几个节拍,然后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唱起他们记忆中修复了的曲调,他们还学着乐队指挥的样子指挥了一阵。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酒鬼们回忆起了之前某次喝醉时不开心的事情,非常激烈地吵了起来,最终他们再一次大吵起来。
“通过这个例子可以看到五种感觉之间的密切联系,甚至是它们对情感记忆的影响。由此可见,对于演员来说,不是只有情感记忆是必不可少的,五种感觉的记忆也是不可或缺的。”
19××年×月×日
因为托尔佐夫离开莫斯科去各地巡回演出了,所以我们的课程暂时停止。在此期间我们不得不进行“训练与机械式练习”,学习舞蹈、体操、击剑、练嗓子、矫正发音、学习一些文化课程。因为课程停止了,所以日记也暂时中断。
但是近几天在我的私生活中却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迫使我认识到某些东西对于我们的艺术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对我们的情感记忆非常重要。这就是发生的事情。
不久前我和舒斯托夫一起回家。在阿尔巴特广场上,一大群人阻挡了我们的去路。我很喜欢在街上看热闹,所以我挤进人群中到了第一排。在那里一幅可怕的画面映入了我的眼帘。在我眼前一个年老的乞丐躺在了一洼血水中,他的颌骨被压碎,两只手臂断了,脚也只剩下一半。死者的脸可怕极了,他那粉碎的下颌骨和老年人腐烂的牙齿从嘴里龇了出来,露在被鲜血染红的胡须前面。
他的手臂和身体分开了。看起来,他的手臂被拉长了,向前伸着,好像正在乞求宽恕。一根手指向上翘着,好像正在威胁谁。一支血肉模糊的靴尖也离开身体乱扔着。而这辆电车,站在自己的牺牲品上面,显得巨大而可怕。它像一头野兽,面对死者龇着牙,咝咝地低吼着。有轨电车司机在汽车里修理着什么,大概是想表明电车确实有损坏,以此为自己开脱罪责。在尸体旁边站着一个人,弯着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死者的脸,把一条肮脏的手帕塞进了死者鼻孔里。而旁边的孩子们正玩着血和水。当雪些许融化了,流下来与红色的血液汇成了一股粉红色的小流,孩子们喜欢玩这些。有一个女人哭了,而其他的人则是带着好奇,带着恐惧,带着厌恶在看热闹。大家等待着政府,等待着医生,等待着救护车和其他一些什么。
这一幅现实自然的图画令我震惊,给我留下了惊心动魄的印象,而这一切与晴朗的天气,蔚蓝明媚、万里无云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离开了事故现场,但是我久久不能将自己从那惊心动魄的印象中抽离出来。那唤起我心底沉重情绪的景象的回忆一整天都在纠缠我。
晚上我醒来了,又回忆起白天看到的画面,我还是会害怕得战栗,我开始害怕活着。我回忆中的这场事故比现实更加可怕,也许因为现在是在晚上,在黑暗中一些显得更加可怕。但是我却认为现在的状况是由情感记忆造成的,情感记忆会使印象更加深刻。我甚至为我的恐惧而感到高兴,因为恐惧见证了在我身上存在着很好的情感记忆。
当这个事件发生了一两天后,我又一次走在阿尔巴特广场上,路过了事故发生的地方,我想到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便会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可怕的事情已经全都过去了,只是少了一个人的生命。清洁工安静地清扫着马路,好像要清除事故最后的痕迹,而有轨电车快乐地从这曾经发生过惨剧洒下人类鲜血的地方疾驰而过。今天电车没有像当时一样龇着牙,咝咝地低吼,相反,它精力充沛地响着铃铛,快乐地行驶着。
由于我认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我对不久前那场可怕事故的回忆也完全变了样。那些都是粗俗的自然东西——脱落的下颌骨,断掉的双臂,残缺的脚,翘起的手指,孩子们玩血水的游戏,即便是今天,它们对我的震惊并不比当时少,但是震惊的性质完全不同了。厌恶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愤愤不平。
我可以这样说,这是发生在我心里和我的记忆中的进化:在事故当天,我可以根据视觉印象写出一篇街头记者所写的那种尖锐的新闻报道;而在我所说的这一天,我却可以写出一篇反对残酷行为的慷慨激昂的小品文。记忆中那些事故的画面,让我激动的已经不是那些自然细节,而是对死者的同情和怜悯,今天我回忆起那个哭泣女人的脸庞感到特别温暖。
太奇怪了,时间对于我们情感回忆的转变有如此大的影响。
今天早上,也就是事故发生后的一星期,我去上学的时候,又一次路过了发生惨剧的地方,回忆起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想起了像今天一样洁白的雪。这就是生命。我想起了黑色躯体在向某处延伸,这就是死。我想起了流淌出来的血。这就是人身上所散发的热情。周围的一切,像是鲜明的对比,又是天空、太阳、光和大自然。这就是永恒。在我看来,重新满载乘客疾驰而过的电车,像是奔向永恒人类的世世代代。这一切景象在不久前还是令人厌恶的,后来是残酷的,而现在变成了宏伟壮丽的。如果说第一天我想写一篇新闻报道,如果说后来我想写一篇哲理性质的小品文,那么今天我却倾向于写一首诗,写一首庄严的抒情诗。
在感情与情感回忆演变的影响下,我想起了普辛前不久给我讲述的他所经历的事情。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位亲切的好心人曾经与一位普通的农村女孩结过婚。他们生活得很幸福,但是这位姑娘有三个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首先,她说的很多话让人难以忍受,因为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所以她的谈话总是很粗俗;其次,在她的嘴里总是散发着一种不好闻的气味;再次,晚上她有很严重的打鼾的毛病。普辛与她离了婚,姑娘的缺点在他们婚姻的破裂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过了很久以后,他又重新开始梦想自己的杜利其涅娅。她的缺点于他而言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些缺点随着时间淡化了,而优点则变得突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偶然的相遇。杜利其涅娅在一个家庭里做女佣人,于是普辛特意搬去那里住。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而现在,当他的情感回忆变成现实生活的时候,普辛又再度想要离婚了。
19××年×月×日
太奇怪了。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现在当我回忆起阿尔巴特广场上发生的事故时,在我们视觉记忆中最先浮现的却是一辆电车。但是,并不是当时看到的那一辆,而是在更早以前所发生的一件事情以后,一直保存在我回忆中的一辆电车。
在今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里,我乘坐最后一班电车从斯特列图涅夫回到莫斯科的家。电车刚一行驶到一个没有人的旷地就脱轨了。我们这些为数不多的乘客只能用自己的力量将电车搬回轨道上。在那个时候,那辆电车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庞大有力,与之相比,人又是多么渺小卑微。
我想解决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很久以前的感觉留在我情感记忆中的印象会比不久前在阿尔巴特广场上经历的事情更加强烈和深刻?还有一个同一类型的奇怪的事情:当我回忆起躺在地上被拉长的乞丐和那个弯着腰看着他的人的时候,我所想到的不是阿尔巴特广场上的事故,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很久以前我碰见了一个塞尔维亚人,他俯身看着一只猴子,这只猴子躺在人行道上,已经死了。这个可怜的塞尔维亚人,眼睛充满了泪水,将一颗很脏的咬剩下的水果软糖放进了猴子的嘴里。看起来,这一幕比乞丐的死更加使我动容。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这就是为什么当我想起街头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我回忆起的是死了的猴子,而不是乞丐,回忆起的是塞尔维亚人,而不是那个不知名的人。如果我不得不将这一幕搬上舞台,我从自己的记忆中汲取的不是和记忆相对应的情感材料,而是另外一种,很久以前在另外一种情景下获得的情感材料,那个情景有着完全不同的出场人物,就是塞尔维亚人和猴子。为什么会这样呢?
19××年×月×日
托尔佐夫出差回来了,今天有他的课。我向他讲述了在那场事故后发生在我身上的演变过程。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对我的观察力表示赞许。
“您所经历的事情,”他说,“很好地描述了在情感记忆中所完成的回忆与情感的积聚过程。每个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会遇到不止一次这样的事件。关于这些事件的回忆会保存在记忆中,不过不是所有的细节都能够记住,我们能够回忆起的只有那些个别的能够让我们震惊的特征。这些体验过的东西留下的痕迹形成了一个大的、浓缩的、扩展的和深入的针对同类情感的回忆。在这种回忆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最本质的东西。这就是所有同一类情感的综合。它涉及的不是小的、个别的、局部的事件,它囊括了所有相类似的事件。
这是来自广泛范围的回忆。这种回忆比现实本身更加清楚、更加集中、更加严密、更加丰富、更加尖锐。
“比如说:将我这次去巡回演出中所得到的印象与以前的印象相比较,我发现,虽然已经结束的这次巡回演出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仍然有一些小的遗憾的不愉快让我很扫兴,这些不愉快缩小了原本的快乐,使快乐变得暗淡。
“关于更久以前的巡回演出已经没有留下这样的回忆了。情感记忆清空了在时间熔炉中的回忆。这很好。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偶然的细节就会遏制记忆中主要的东西,使主要的东西消失在细节里。时间是最好的过滤器,它是回忆体验过的情感的出色净化器。并且,时间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它不仅能够过滤回忆,还可以使回忆更富有诗意。
“由于记忆的这种特性,即便是忧郁的、现实的、粗俗的自然体验也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美丽而富有艺术感。这赋予了这种体验以诱惑力和感染力。
“但是大家都会说,伟大的诗人和画家所描绘的都是来自自然的东西。
“虽说是这样,但是这些诗人和画家并不是像照相一样来描绘它们,而是从它们身上得到灵感,自行对这些模特进行加工,用个人情感记忆的活材料来充实它们。
“假使不是这样,诗人用照相的方法描绘自己的反面角色,完全按照自然情况,描写出所有他在鲜活的模特身上看到和感受到的真实细节,那么,这样的创作将会使人反感。”
随后,我向托尔佐夫讲述了在我记忆中所发生的变幻的情况:对于乞丐的回忆变成了对猴子的记忆,还有对一辆电车的回忆换成了对另一辆电车之间的记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我可以用一个比较通俗的比喻,我认为,我们无法像管理自己图书馆的书一样去管理我们的情感回忆。
“您知道,什么叫做情感记忆吗?想象一下,现在有很多的楼房,楼房里有很多房间,在这些房间当中有无数个柜子和箱子,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盒子,在这些盒子中间有一个最小的盒子,里面有一个小珍珠。楼房、房间、柜子和隔板可以很容易找到,但是想要找到大大小小的盒子就稍微难一些;但是哪里有这样敏锐的眼睛,可以找到今天掉下来的这颗闪烁一瞬就永远消失了的小珍珠呢?
只有偶然的情况才能使你重新发现它。
“我们记忆的档案馆也是一样的。在记忆的档案馆中也有很多自己的柜子、箱子和大大小小的盒子。它们中有一些很容易找到,有一些却较难找到。
怎样在其中找到那颗闪现一下就永远消失,像流星一样瞬间闪耀后就永远消失了的情感回忆的那颗珍珠呢?当这些小珍珠(比如塞尔维亚人和猴子的形象)出现并在我们心中闪耀的时候,你们应该感谢阿波罗,感谢他赐予我们这些视像,但是不要梦想着唤回那些永远消失的感觉。明天,您所回忆起的塞尔维亚人就会被其他东西所代替。不要期待昨天的东西,要满足于今天的东西。应该善于接受那些复活过来的新的回忆。那时,您的心灵会有新的能量来应付剧本中那些因为经常重复而不再让您紧张兴奋的东西。当您激动起来的时候,灵感可能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