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结束后,所有人都在惊叹和谈论表演这个的技巧,而我也跟他们一起讨论这个戏法,就像是忘记了,或者确切地说,是不愿意去想我所知道的。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因为相信和陶醉其中而获得的愉快,我非常想忘记我知道的秘密。我无法用其他的方法来解释这种难以理解的健忘和天真。
“剧场的观众也是这样想的,为了‘能让自己被欺骗’,他们很乐意相信舞台的真实,并且努力地忘记在舞台上的只是表演,而不是真正的生活这个事实。
“用真正的真实和对你们自己在舞台上所做事情的信念去赢得观众吧。”
19××年×月×日
“今天,我们练习‘烧钱’这个片段的第二部分,我们还是用前几天在表演第一部分时所做的训练来练习今天的这个部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一边走进教室,一边解释说。
“这个任务要更复杂,也许不好把握。”我说着,就站起来,跟马洛列特科娃和维云佐夫一起走到舞台上。
“还不是坏事,”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安慰我说,“我让你们表演这个片段完全不是为了让你们一定要胜任它,只是为了让你们更好地明白在面对困难的任务时,你们还有哪些不足,还应该学会什么。你们现在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就可以了。如果你们不能立刻掌握整个片段,哪怕是给我演好一部分也行:要建立它的身体行为的线,在其中感受真实。
“比如,您可以暂时放下自己的工作,应妻子的召唤,走到餐厅里去看她是怎样给孩子洗澡吗?”
“我可以,这个不难!”
我站起来,开始往隔壁房间走。
“噢,不对!”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急忙叫住我,“原来,您连这个也不会正确地表演了。这样说吧,在舞台上走进房间,然后再从里面出来走进后台,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您现在的行为存在着这么多的不合逻辑和无顺序的地方,也是不足为怪的。
“自己检查一下,您遗漏了多少个小的、勉强可以觉察到的,但却是必要的身体行为以及真实。比如:在离开房间之前,您做的可不是琐碎的小事,而是重要的事情,就是整理票据和核对款项。为什么您能一下子就扔掉手头的工作,为什么您不是走出房间的,而是跑出去的,就像是害怕天花板要塌了一样?
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妻子在叫您。除此之外,难道在生活中您能叼着点着的烟卷去看一个小婴儿?要知道烟草的味道可能会呛得婴儿咳嗽起来。而且,一个母亲未必会让一个抽烟的人走进正在给婴儿洗澡的房间。所以,要事先在这个房间里找个地方,把烟卷放下,然后再走出去。任何一个所指出的小的辅助行为都不难完成。”
我就按照他说的做了:把烟卷放在客厅里,然后走到幕后,等待自己下一次出场。
“现在,您已经单独地做了每一个小的行为,这些小行为又构成了一个大行为:走进客厅。这个行为是很容易使人相信的。”
我返回客厅的行为也经受了同样多次的矫正,但是,在这一次,我不仅是在做行为,而且还津津有味地做着每个细节,表演完了,又重演。当然,这也造成了舞台的虚假。
终于,我们表演到了最有趣、最戏剧的瞬间。走上舞台,我返回到放着钱的桌子旁,看到维云佐夫烧了钱,面无表情地正像白痴一样为自己的游戏而开心。
感觉到这悲剧的瞬间,我就像是一匹听到进攻信号的战马,猛冲向前。激情控制了我,使我开始做作地表演,而我自己则来不及控制了。
“停!完全误入歧途了!已经偏离了轨道!正处在虚假的线上!”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制止了我,“您按照新鲜的思路,自己仔细研究一下,看看您刚才体验到了什么?”
“表演了悲剧。”我后悔地说。
“那您当时应该做什么呢?”
原来,我只需要冲到壁炉前,把一捆烧着的钱从火堆中抢出来就可以了。
为了做到这一点,需要给自己清理一下道路,就是用力推开那个驼子。我就是这样做的。但是托尔佐夫却认为,像我这样轻轻地推,根本谈不上会造成什么意外的悲剧或者死亡。
“那要如何唤起更激烈的行为,并给它找到合适的理由呢?
“就像这样,”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对我说,“我点燃这张纸,并把它扔进这个大烟灰缸里,而您站得远一些,刚一看到火苗,您就冲过来,为了能抢救下还没有完全烧掉的纸。”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刚一开始做他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就朝着烧着的纸猛冲了过去,在途中撞到了维云佐夫,差点没有把他的手臂撞断。
“看到了吗?”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抓着我问,“难道您刚才所做的事情,跟您在此之前做的行为很像吗?现在的行为是能够引发意外的,而之前的行为只不过是做作的表演。
“当然您不应当从我的话中得出结论,也就是我建议在舞台上要撞断演员的手臂或者痛打他们。从这个例子中您应该看到,您没有注意到一个很重要的情景:钱瞬间就会烧毁,所以,为了救下这捆钱,就应该做出瞬间性的行为。这一点您没有做到,因此破坏了真实和对真实的信念。现在您接着往下演。”
“怎么?这个片段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演的了吗?”我非常吃惊地说。
“还有什么呢?您已经尽力把能抢出的东西都抢救出来了,其余的都烧光了。”
“那闹出的人命呢?”
“没出什么人命。”
“怎么会没有呢?”
“就是没有。对于您所扮演的人物来说,暂时还没有出现任何杀人的行为。
您一直在因为钱都烧了而感到无比生气和绝望。但是,您并没有发现你撞倒了那个傻子。如果你知道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大概也就不会在那傻站着,而会马上去帮忙抢救要死的人。”
“就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在舞台上,总得做点什么。要知道这可是悲剧性的时刻。”
“我知道!不客气地说,您就是想夸张地表演出悲剧效果。最好还是收敛一下。现在我们继续演。”
我们演到了新的对于我来说有难度的瞬间:我本来应该是被吓傻了,或者,按照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说法,“悲剧时刻的无作为”。
我呆立在那里,连自己都感觉是在做戏。
“这就是刻板,亲爱的同学们!从祖父母那辈起就已经熟悉的很旧、很老的东西了!至今还是这样的一成不变、因循守旧的程式化表演!”托尔佐夫逗我说。
“它们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由于恐惧而过分突出的眼睛,悲痛地拍额头,用手紧紧地抱住头,手不停地抓头发,把手放在胸口上。这些刻板、程式化的表现手法三百年前就有了。
“现在让我们来把这些没有用的东西都清除掉!”他命令说,“扫除一切刻板!拍额头、压胸口、抓头发的表演滚到一边去吧!给我表演出、哪怕是最小的,但却真实、高效和合理的行为,真实和信念!”
“在悲剧的无作为时刻,我还能做什么行为呢?”我不明白地问。
“您是怎么认为的呢,在悲剧的无作为中到底有没有行为?如果有,那就说一下,都是什么行为。”
我反复搜索着记忆中的所有片段,试图回忆起在悲剧的无作为瞬间里人们都是怎么做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给我们讲了下面这件事情:
“需要告诉一个不幸的女人她丈夫已经去世了的噩耗。在经过长时间的、谨慎的准备后,忧伤的送信人终于说出了不幸的话。可怜的女人呆住了。但是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悲剧的表情(并不像在舞台上,演员最喜欢这样表现的时刻)。在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麻木才是最令人感到胆战心惊的。为了不妨碍她的内心思绪,送信人必须要站在那里几分钟都一动不动。当然应该做点什么行为,使她离开麻木状态。最终,送信人动了一下,女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然后……就晕倒了。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可以跟她谈过去发生的事时,有人问她:在‘悲剧的无作为’的瞬间,您在想什么?
“原来,在知道丈夫去世之前五分钟她正准备去给丈夫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现在丈夫竟突然去世了,那她就应该做点其他的事情。做点什么呢?建立新生活?同以前的生活告别?一瞬间她想起了以前全部的生活,面对今后的生活,她根本无法看清未来的道路,她找不到生活下去所必需的平静心态,然后……因为感到孤立无助她就失去了知觉。在悲剧时刻不作为的这几分钟内,人的内心绝对是在积极活动的,这一点您一定同意。实际上,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你会体验到自己漫长的过去,并去评价它们!难道这不是行为吗?”
“当然了,这些行为并不是身体的,而完全是心理的。”
“很好,我同意。就算这不是身体行为,而是其他的某种行为好了。我们不用费尽心思去研究它并给它确切地命名。在每个身体行为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理行为。同样的,在心理行为中也有身体行为。
“一位著名的学者说过,如果尝试着将自己情感描绘出来,那写出来的就是一篇关于身体行为的短篇小说了。
“我认为,行为越是接近身体,强迫情感的风险就越少。
“不过……好吧,就这样吧:就让我们谈一谈心理行为,就让我们研究一下不是外部的,而是内在的,不是身体行为的,而是情感的逻辑和顺序。不过,这样就更难以理解什么是应该做的行为了。不能去做你们自己都不明白的行为,否则一定会落入‘一般的’表演。因此,必须要有明确的内心行为的计划和线。
要做出这种计划和线,就必须要清楚地了解情感的自然天性、逻辑和顺序。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学习的都是可感知的、能看得见的、我们容易理解的身体行为。而现在,我们要来学习看不见、摸不着、难以理解和善变的内心情感的逻辑和顺序。这个领域和我们所面临的新任务都要更加复杂一些。
“情感的自然天性、逻辑和顺序,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这都是最复杂的心理问题,这方面的科学研究还很少,所以也不能给我们提供任何实践性的指导和基本原理。
“除了借助自己所谓的家常手段找到脱离困境的出路外,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们会在下一次课讲这些家常手段。”
19××年×月×日
“没有‘情感的逻辑和顺序’的帮助,我们就无法令‘悲剧的无作为’这个停顿的部分真实再现,那我们如何才能解决最复杂的‘情感的逻辑和顺序’这个问题呢?“我们是演员,不是学者。我们的领域是活动和行为。我们遵循的是实践、人类共同的经验、生活的回忆、逻辑、顺序、真实和对舞台上所做的事情的信念。
我们将从这个方面着手来解决问题。”
停顿了几下之后,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道:
“这个方法我是从实践中学会的,它已经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这个方法就是: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我遇到了悲剧的无作为这样的瞬间,我会怎么做?’你们只要真诚、人性化地回答自己这个问题就可以了。
“正如你们所见,在情感领域内也需要借助简单身体行为的帮助。”
“很抱歉,我不能赞同这一点,因为,您知道,在情感领域里是不存在身体行为的。这个领域里只有心理的行为。”
“不对,您错了。在做出决定之前,人们都积极地在自己心里或者想象中做着激烈的活动:人们会用自己的内心去感受会发生什么和怎样发生,然后想象着完成设想的行为。而且,当演员在身体上感觉到自己所想的内容时,勉强才能控制住自己在内心对行为的欲望,即追求在外部体现内心生活的欲望。
“在想象中认识行为可以帮助唤起最主要的内在积极性和实施外在行为的欲望,”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这时,你们就会发现,整个过程都是发生在我们正常和自然创作范围中的。要知道,演员的全部工作不是发生在实际的、现实的、‘真正的’生活中,而是在想象的、当前没有的,但却可能存在的生活中进行的。这种想象的生活对于我们,也就是演员来说,就算是真正的现实了。
“所以我确定,我们,也就是演员,在说到想象中的生活和行为时,是完全有权力把它当做真正现实的身体行为一样对待的。所以,这种通过身体行为的逻辑和顺序去感知情感的逻辑和顺序的方法是完全可行的。
“像往常一样,在解决复杂问题时,我们的头脑里都是一片混乱。需要逐一地回想、整理和评估每个事实、每个剧本中的规定情境:富足安康、家庭、对家庭和对我所从事的社会工作的义务;出纳员的责任,票据的重要性;爱,对妻儿的爱;总是在我面前晃的傻驼子;将要进行的调查和全体会议;意外,钱和文件燃烧时的可怕情景;去抢救钱的本能冲动;呆立,发疯,沮丧。这一切都只是在我的想象和幻觉中产生,进而引起情感上的反应。把这些事实都整理好,就会明白了,这些事实可以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前面会有什么事情等着我,会提出哪些针对我的罪证。”第一个罪证——很好的大房子。它暗示着我的财力所不及的生活,这种生活一定会使我去盗用公款。没有一分钱的保险柜和烧得只剩下一半的票据;唯一的证人——傻子死了——没有任何证人可以证明我的无辜;儿子淹死了。淹死的儿子这个新的罪证更有力地证明了我在做逃跑的准备,因为婴儿和傻子是逃跑时最大的麻烦。法官会说:“这就是为什么歹徒首先弄死了婴儿和傻子。”
儿子的死不仅使我,同时也将妻子拖入到这桩罪案中。除此之外,因为我杀害了她的弟弟,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所以,她不可能为我说情。
所有事实、“假使”和规定情境全都交织在一起,我的脑中一片混乱,以至于我在第一时间里除了逃跑和躲藏起来之外,找不到别的出路。
但是,几秒钟之后,这个轻率的决定就遭到了质疑。
“逃到哪去呢?”我对自己说,“难道逃亡者的生活比监狱里的生活还要好,我逃跑的行为本身难道不会变成我犯罪的最有力的罪证吗?不行,不能逃避审判,就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没有犯罪。没犯罪吗?好,那就证明一下吧。”
当我跟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疑问后,他说:
“把您所有的推测都写在纸上,然后把它们都付诸行动,因为只有它们才能引起您对下面这个问题的兴趣:假设一下,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悲剧的无作为’的瞬间,我会做些什么呢?
“如何把自己的推测都变成行为呢?”我不太明白。
“非常简单。假设,在您面前就放着您想法的清单。读一下它。大房子、空的保险柜、烧毁的文件、两个死人,等等。
“当您在写这个清单,然后读这个清单的过程中,您在做什么呢?您一定在回想、挑选、评估所发生的每个可能成为您的罪证的事实。这就是您最开始的已经转化为行为的想法。继续读清单:您得出了结论,自己的处境是毫无出路的,所以,您决定逃跑。您的行为体现在哪里呢?”
“改变之前的想法,做一个新的计划。”我断定。
“这就是您的第二行为。接着读。”
“接着我又一次批评和否定了刚想出来的计划。”
“这是您的第三个行为。继续。”
“接着我打定主意要坦率地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