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我们今天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托尔佐夫的第一堂课。但是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托尔佐夫来到教室只是为了做一个不可思议的声明:他指定戏剧,我们将根据自己的选择演出剧本的片断。这部戏剧将在大舞台上,当着观众、剧团和剧院艺术主管人员的面演出。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托尔佐夫想看看我们在戏剧环境:在舞台上、在布景中、化完妆,穿好服装,在被照亮的舞台上的表现。按照他的话,只有那样的表演才能让他清楚地了解我们的舞台感程度。
同学们全都在迷惑不解中愣住了。在我们剧院的舞台上表演?这简直是亵渎、庸俗地歪曲艺术!我想请求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将戏剧演出改到其他不太受拘束的地方,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走出了教室。
课程取消了,而空出的时间是让我们选择剧本的片断。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古怪念头立刻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开始时,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赞同。一个名叫戈沃尔科夫,身材匀称的年轻人,我听说他曾经在某小剧院演过戏,还有漂亮而丰满的高个金发女郎韦尔雅米诺娃和个头矮小好动好闹的维尤佐夫尤其热烈支持这个想法。
但逐渐其他人开始适应即将演出的想法了。舞台耀眼的灯光在想象中时隐时现。很快我们开始觉得演戏是有趣的和有益的,甚至是必需的。一想到演戏,心便跳动得更加厉害。
我、舒斯托夫和普辛先是很谦虚。我们的理想并没有远离轻松喜剧或者无聊的小喜剧。我们觉得,我们只能演这样的戏。而周围的人,却越来越频繁和自信地先是说着俄罗斯作家的名字——果戈理、奥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然后又说到世界天才的名字。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不再谦虚,我们想表演浪漫的,着戏装的、诗体的戏剧。我被莫扎特的形象吸引住了,普辛被萨利耶里形象吸引住了,舒斯托夫时常在想唐·卡尔罗斯。然后,大家谈起了莎士比亚,最后我选择了奥赛罗的角色。我之所以选择这个角色,因为我家里没有普希金的书,但有莎士比亚的书:我是这样地充满急于工作的热情,这样的需要立刻进行工作,以至于我不能将时间浪费在找书上。舒斯托夫着手演埃古的角色。
我们当天就接到通知,明天将是第一次排练。
回到家后,我将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奥赛罗》,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沙发上,怀着敬慕的心情打开了书,读了起来。但读到第二页时,我开始想表演。我的手、脚、面部不由自主地自己动了起来。我忍不住朗诵起来。手中正好有一把裁书用的骨制大刀。我将它当做匕首插进了裤腰。毛巾代替了头巾,从窗帘上撕下的花花绿绿一块布作为带子。我用床垫和被子做一些类似于衬衫和长衫的东西。雨伞变成了土耳其大曲剑。缺少一个盾牌。但我想起,在隔壁房间里,饭厅里的柜子后面有一个大托盘。它可以给我当盾牌。不得不决定出击了。
武装完后,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勇士,神气而英俊。但我的普通容貌还是现代的和文明的样子。而奥赛罗是一个非洲人。他身上应当有些虎性的东西。为了找到老虎的典型举止,我进行了完整系列的练习:在房间里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着,敏捷地在家具之间的狭窄通道上曲折行进着;躲在柜子后面,等待着猎物。纵身一跃跳出了埋伏地,扑向想象的替代的对手—一个大枕头;我掐住它,像老虎一样将它压在身下。然后,我又把枕头变为了苔斯德梦娜。我热情地拥抱她,吻她的手。枕套拉出的一个角假装是手。然后,我鄙视地丢开她,又重新抱起她,接着将其掐死,我在想象的尸体上哭泣。许多瞬间都表演地非常出色。
这样,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工作了接近5个小时。强迫是不可能做到的。
只有在演员情绪高涨时,数小时才能变为数分钟。这就证明了,我体验的状态是真正灵感!
在脱下戏装之前,我趁住宅里人们都睡觉时,偷偷溜到空无一人的立着一面大镜子的前厅,打开灯,端量着自己。我看见了完全不是我期待的形象。我在工作时找到的姿势和手势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且,镜子暴露了我以前不知道的身上的那些不协调处和那些不美观的线条。因为这样的失望,我全身的热情一下子消失了。
19××年×月×日
我醒来时比平常晚了许多,快速地穿好衣服,向学校跑去。大家都在等我,当我走进排练间时,非常难为情。本应说对不起,却说成了愚蠢的、刻板化的话语:
“好像,我迟到了一点。”
拉赫曼诺夫以责备的目光看了我好久,最后说道:
“大家都坐在这里等着,紧张不安、发脾气,而您觉得,您只是迟到了一点!
大家来到这里,他们因即将开始的工作而兴奋。而您却这样做,我已经没有给您上课的兴致了。激发创作的愿望很艰难,而扼杀它却很轻松。您有什么权利停止全班的工作?我非常敬重我们的劳动,不允许这样的散漫行为,所以在集体工作时,我认为自己有责任按照军队的模式执行严格的纪律。演员就像士兵一样,需要铁的纪律。第一次,我只是警告,不记录到排演日记上。但您应当马上向大家道歉,以后要提前一刻钟到排演现场,而不是排演开始后才到。要将这当做一条规则。”
我赶忙道歉,保证再也不迟到。但是拉赫曼诺夫已经不想再工作了:按照他的话,第一次排演是演员生涯中的大事,应当永远保留着最美好的回忆。今天的排演由于我的过错而遭到了破坏。这样,就让明天的排演代替第一次没有进行的排演,成为对于我们具有重要意义的排演。接着拉赫曼诺夫走出了教室。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还有另一个“痛骂”在等着我。在戈沃尔科夫的领导下,同学们痛骂了我一顿。这次“痛骂”比第一次还厉害,现在我再也不会忘记今天没有进行的排演了。
我打算早早睡觉,因为在今天的斥责和昨天的绝望之后我害怕承担角色了。但一块长方形的巧克力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决意将它与黄油混在一起,变成褐色的糊状物。它涂在脸上还不错,我变成了摩尔人了。牙齿与黝黑的皮肤对照起来,显得白一些。坐在镜子前,我长久地欣赏着它们的亮光,学龇牙,翻白眼。
为了很好地理解和评价脸部化妆,需要穿上戏装。而当我穿上戏装,又想表演了。我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而只是在重复着昨天所做的一切,却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锋芒。但是我成功地发现了,我演的奥赛罗的外表形象应当是什么样的。这一点很重要。
19××年×月×日
今天是第一次排演,在这之前很久,我已经到场了。拉赫曼诺夫提议我们自己布置房间和摆放家具。很幸运,舒斯托夫同意了我提的所有建议,因为他对外表不感兴趣。为了能够在摆放家具的房间里找到方向感,我非常看重家具的摆放,就像在我的房间里一样。没有这一点,就不能激发我的灵感。但是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我只是努力让自己相信,我是在自己房间里,但这并没有使我信服,反倒妨碍了表演。舒斯托夫背下了所有台词,而我不得不一会看着笔记本念台词,一会用自己的话转述我记住的内容大致的意思。很奇怪,台词妨碍了我,而不是帮助了我。我情愿不看台词或者将台词缩减一半。不仅角色的话语,还有我不熟悉诗人的思想和他指出的行为都限制了我在家里练习时享受的自由。
更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不能识别自己的声音。除此之外,先前我在家里已经设定的无论是行为设计,还是形象都不能与莎士比亚的戏剧融合在一起。比如,如何将愤怒的龇牙咧嘴、翻白眼、“老虎”的扑跃融入到开始时的那场埃古和奥赛罗比较平静的戏中去呢?
但又不放弃这些表演野人手段和我所设计的动作,因为我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东西替换。我念角色的台词是一回事,而表演野人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间没有联系。台词妨碍了表演,而表演妨碍了台词:这种一般性的不协调状态是很不愉快的。
我在家里练习时,又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重复着旧的表演,我非常不满意。重复同一种感觉和手法,这算什么?它们属于谁——我还是野性的摩尔人?为什么昨天的表演与今天的表演,而今天的表演与明天的表演会相像呢?还是我的想象力枯竭了?还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了表演角色所需要的材料?为什么在开始时工作进行得如此热闹,然后又在一个地方停滞不前了呢?
当我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在隔壁房间里房东们已经准备喝晚茶了。为了不引起他们对我的注意,我不得不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练习,尽量小声地说着台词。出乎我的意料,这些小小变化激活了我,迫使我从新角度看待我的习作和自己的角色。
秘密被揭穿了。不能长时间地滞留在一点上,无穷尽地重复着已经习以为常的内容。
决定了。明天在排演时,我会将即兴的东西引入到行为设计、角色的处理和对角色的处理方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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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排演时,在第一场戏中我就加入了即兴成分:原本应当来回走动,我却坐下来并且决定不加手势、不加行为,抛开所有野人的平时忸怩作态。结果怎么样呢?从第一句话起,我就懵了,台词、习惯的音调都忘记了,只好停下来。
不得不快速回到原始的表演方式和行为设计上。看来,我已经不能摆脱已经掌握的表演野人的方法了。不是我主宰它们,而是它们在控制着我。这是什么?
奴性?
19××年×月×日
排演时,一般的状态好一些了:我渐渐习惯了工作的房间、在房间里的人们。除此之外,不相容开始变得相容起来。以前我表演野人的方法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莎士比亚的描写相吻合。在最初的几次排演中,当我把杜撰的非洲人的典型行为融入到角色中时,我感觉到了虚假和强制。而现在好像已经成功地将某些东西引入到了排演的戏剧中。至少,我感觉与作者之间的不协调已经没有那么尖锐了。
19××年×月×日
今天的排演是在大舞台上进行。我对能够创造奇迹和激情的舞台氛围充满了憧憬。结果怎么样呢?昏暗、寂静和空无一人的情景代替了我期待的明亮舞台、忙乱、堆满的布景。庞大的舞台原来是敞开着的、空旷的。只有在舞台上摆放着几把维也纳式的椅子,勾勒出了未来布景的轮廓。右边放着一张长桌,那里亮着三盏灯。
我刚登上舞台,我的面前便出现了舞台入口的大窟窿。深邃、黑暗的空间好像无边无际。我第一次从幕后的舞台上看观众席。空无一人。在某处,我觉得很远的地方,亮着一盏带有灯罩的灯。这盏灯照亮了放在桌子上的白纸;不知谁的一双手正准备记录下“每一个过错。”我全身好像融化在这个空间里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开始”。有人提议我走进由几把维亚纳式的椅子勾勒出的想象的奥赛罗的房间,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坐下了,但不是坐到我设计时应当坐的椅子上。作者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房间的图形。另一个人不得不给我解释,哪把椅子代表什么。很久我都不能融入这由椅子围上的狭小空间。很久我都不能对周围发生的事情集中注意力。我很难强迫自己去看就站在我身边的舒斯托夫。注意力一会飞向观众席,一会集中在舞台的旁边的房间——工作间。尽管我们还在排演,但这里的人们还是在忙于自己的生活,人们走动着。搬运什么东西,锯啊、敲啊、吵闹着。
不管这些,我继续机械式地说着、动着。假如不是长久的家庭练习使我强记住了表演野人的方法、台词、音调的话,我肯定会在开始说话时就停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