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这就是发生的事情: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走进教室,就把马洛列特科娃、维云佐夫和我叫到了舞台上,吩咐我们复习一下那个“烧钱”的习作。我们开始表演。
最初,在第一部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演到悲剧的地方时,我觉得内心有些犹豫起来,接着砰的一下,被堵住了……那里……这里……我有些恼怒。“绝不退让!”——我决定了,为了从外部帮助自己,我竭尽全力地压住了一个物体,原来是个玻璃烟灰缸。但是,我越是压紧它,我的内心就越是感到紧缩。相反地,越是感到紧缩,我就会更加用力地压烟灰缸。突然,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我感到了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一股温暖的液体浸湿了我的手臂。那张放在桌子上的白纸也被染红了。袖口也变成了红色。血从我的手臂上喷涌出来。
我很害怕,感到头晕、开始恶心想吐。接着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不是昏倒了。
只记得当时一阵慌乱。记得拉赫曼诺夫和托尔佐夫其中的一个人紧紧地摁着我的手臂,而另一个人则用绳子将它包扎了起来。最初他们是搀着我走,后来就将我抬了起来。因为负荷很重,戈沃尔科夫在我耳边喘着粗气。他这样对待我令我很感动。我只模糊地记得医生和他带给我的疼痛。然后我越来越虚弱了……头晕……显然,是昏迷过去了。
我的戏剧生活暂时告一段落。自然而然,也就暂时不写日记了。日记里没有记录我私人生活的地方,更谈不上记录这种躺在床上的枯燥而单调的生活了。
19××年×月×日
舒斯托夫刚刚来过我这里。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原来,我的不幸遭遇影响了教学计划,迫使他们提前讲到了身体训练这一部分。
托尔佐夫说:
“不得不打乱我们教学计划的严格系统性和理论顺序,提前给你们讲一讲演员工作的重要方面之一——肌肉松弛的过程。
“我们应该是在以后讲到外部技术,也就是身体训练时,才会讲到这个问题。但事实却再三表明,现在,也就是在教学计划开始时,涉及内部技术,或者确切地说,讲到心理方法时,讲这个问题是更正确的。
“你们是无法想象肌肉痉挛和身体紧张可以给艺术创作过程带来多大害处的。当这些痉挛和紧张在人们的发音器官内形成时,就算是那些天生有着一副好嗓子的人,声音都会开始变得嘶哑,甚至丧失说话的能力。当演员的腿处于紧张状态时,他就会像麻痹患者一样走路;如果双臂紧张——就会像冻僵了一样,变成木棍,抬起时跟道口的木栏杆完全一样。这样的紧张以及它们所引起的后果也经常会出现在演员后背、脖子和肩膀上。在任何情况下,这些痉挛和紧张都会丑化演员和干扰他们的表演。不过最坏的情况就是这种紧张发生在脸上,它会让人的脸扭曲变形,使表情变得麻木、呆板。那时,眼睛就会突出来,痉挛的肌肉会让脸表现出令人讨厌的表情,不符合演员当时所要表达的感情。
紧张可以出现在横膈膜和其他参与呼吸过程的肌肉中,破坏这些过程的正常运作,呼吸产生困难。所有这些状况必然会对演员的体验、体验的外在表现以及演员的一般自我感觉产生不好的影响。
“你们一定想知道,身体紧张是如何使我们的所有活动和积极性变得麻木呆板的,痉挛的肌肉是如何束缚人的心理生活的?让我们来做个试验:舞台的那个地方放着一架钢琴,你们试着把它抬起来。”
同学们以强烈的身体紧张状态各自按照顺序抬起钢琴的一角。
“趁你们在抬钢琴时,要快速地做乘法,37乘以9!”托尔佐夫吩咐同学们。
“做不到吗?那就回想一下我们这条街上的所有商店,就从街角上的那家开始。
这个也做不到吗?那就唱一下《浮士德》里的独唱短曲吧。唱不出来?试着感觉用腰花做的汤的味道,或者回想一下触摸丝绸的感觉,或者咖喱的气味。”
为了完成托尔佐夫的任务,一个同学先将费很大力气才抬起的钢琴角放下,喘口气,回想一下所有的问题,理解了,然后开始按顺序回答,并在内心唤起回答这些问题所要求的感觉。
“可见,”托尔佐夫总结道,“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你们需要放下沉重的钢琴,放松肌肉,这样做之后,你们才能陷入回忆。
“这个难道不能证明肌肉紧张会妨碍内心活动,尤其是体验吗?只要存在身体紧张,就无从说起正确而细腻的感觉和角色的正常内心世界了。所以,在创作之前,为了不让肌肉束缚行为的自由,应该让它处于平常的状态。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在舞台上时就会表现得像《我的艺术生涯》一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在这本书里写道:因为紧张,演员会紧握拳头,将手指深深地攥进掌心中,或者会钩紧脚趾,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上面。
“还有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新例子——就是在纳兹瓦诺夫身上发生的意外!
他因为违背自然规律,抑制天性而遭到了痛苦。希望这个可怜虫能尽快恢复,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不仅对他来说是可借鉴的实例,对于你们所有人也是一样的,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出现在舞台上,在生活中也必须永远根除它。”
“这是可能做到的吗?——完全彻底地摆脱僵硬和身体紧张?关于这一点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究竟是怎么说的呢?”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提起了在《我的艺术生涯》一书所写的那名因极度的肌肉紧张而感到痛苦的演员。后来,这名演员养成了不断地机械地进行自我检查的习惯。他的脚刚迈上舞台,肌肉就会自动地松弛下来,从多余的紧张中释放出来。在舞台创作的最艰难时刻,所发生的事情也是这样的。”
“这真令人吃惊!”我很羡慕那个幸运儿。
“但是不仅是高度的肌肉紧张会破坏演员的正常工作,甚至最微小的,连出现在什么地方都无法立刻发现的紧张也会毁坏我们的创作,”舒斯托夫继续回想着托尔佐夫的话,“那件真实发生的事,刚好可以证实他说的话。一位女演员,很有才能和天赋,不能随时发现肌肉紧张。只有很少的时候,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她才能成功地发现自己的紧张状态。通常她的戏剧情感会被最常见的身体紧张(或者,我们通常说‘费尽全力’)所代替。之后,对她进行了很多放松肌肉的训练,在这个意义上说,她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这仅仅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她。有一次,人们偶然地意外发现,在演到角色具有戏剧性的地方时,女演员的右眉毛有些紧张。便建议她培养自己机械性的习惯,以便在表演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消除脸上任何的紧张感,直到最终使面部完全放松。当她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之后,身体所有的紧张都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她简直就像是重生了一样,身体变得轻盈,富有表现力,面孔也变得表情丰富了,可以充分地表现出角色内心世界的体验:内部情感找到了自由宣泄的方法,从隐秘的潜意识里流露出来,就像被从袋子里释放出来一样。掌握了这种自如的表达方法,女演员很高兴地将内心所积蓄的东西都流露出来,这激励了她。”
19××年×月×日
今天乌姆诺维赫过来看我,他讲到,好像是托尔佐夫说过,身体是不能完全从多余的肌肉紧张中松弛下来的。这样的任务不仅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且还是多余的。舒斯托夫认为,托尔佐夫也说过,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松弛肌肉都是必需的,并且要经常做。如果不这样,紧张和痉挛就会发展到极限,在创作的时候将鲜活的情感扼杀在摇篮里。
但是,又如何将不可能完全放松肌肉,但还又必须放松这一对矛盾统一起来呢?
乌姆诺维赫走了之后,舒斯托夫来了,他对我说了大致下面这段话:
“在生活各个方面,那些神经质的人的肌肉不可避免地要紧张。
“既然演员也是人,那么,这些痉挛和紧张也会在他当众演出时出现。你放松后背的紧张,它们就会跑到肩膀上去,消除了肩膀上的紧张——你会忽然发现,它们又转移到了横膈膜那里。因此,肌肉紧张总是会不断地出现在这里或者那里。所以,需要坚持不懈地同这个缺点作斗争,永远都不能停止。完全消除这种罪恶是不可能的,但同它们进行斗争却是必要的。斗争就是为了在自己的头脑意识中培养出一名观察者或监督员。
“监督员的角色是很难的: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舞台上,为了避免处处出现多余的紧张、肌肉僵硬和痉挛,他就要一刻不停地留心观察。当紧张僵硬出现时,监督员就要去消除它们。这是一个自我检查和消除多余紧张的过程,我们必须要把这个过程培养成机械地、下意识的习惯。不仅如此。还要将它变成一种平常的习惯,不仅仅演角色平静时候的戏,更主要的是在精神和身体激扬亢奋的时候使它成为演员自然而然的要求。”
“怎么可能呢?”我不明白,“在激动的时候却不紧张?”
“不仅不紧张,相反还要尽可能地使劲地松弛肌肉。”舒斯托夫强调。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过,”舒斯托夫继续说道,“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下,演员会付出过多的努力,也因此会加倍紧张。我们知道这是会影响创作的。所以,为了不在亢奋的时候,失去理智,偏离正轨,需要特别注意将肌肉从紧张中完全彻底地、最大限度地解放出来。不断地自我检查和同紧张作斗争的习惯应该成为演员在舞台上常态。要经过长期练习和系统训练才可以达到这一点。要使自己达到一种状态,也就是在最激扬亢奋的时刻,更习惯于肌肉松弛,而不是需要紧张。”舒斯托夫说道。
“这可能做到吗!”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断言,一定可以做到。‘就让紧张出现好了,’
他说,‘如果无法避免它的话。但一定要让监督员的检查紧紧地盯着它。’
“‘当然,在培养机械性习惯时,在开始阶段我们不得不多考虑一下那个监督员,去控制它的行为,这会使我们的注意力偏离创作。但是,在以后肌肉的放松,至少,在激动的时候,努力地使自己放松将成为习以为常的现象。这个习惯的养成需要每天系统地练习,不仅是在课堂上和做作业的时候,在舞台之外的现实生活中,也就是在你躺下、起床、吃饭、散步、工作、休息时,总之,时时刻刻你都要培养这个习惯。必须把肌肉监督员的意识灌输到自己身体的天性中,把它变成自己的第二个天性。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肌肉的监督员才会在创作的时候起到作用。如果我们仅在指定的几小时或者几分钟里来练习肌肉松弛,那么将不会得到所期望的结果,因为,这样的练习受到时间的限制,无法训练出下意识的、机械的习惯性。’”
当我怀疑舒斯托夫对我说的话是否可行时,他给我举了一个托尔佐夫自己的例子。原来,在他从事演员事业的最初几年,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肌肉也紧张得差点痉挛。但自从他培养了自己的肌肉监督员能力之后,在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身体不但不会产生紧张的要求,相反地,还会要求松弛肌肉。
今天亲爱的拉赫曼诺夫也来看我了。他转达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问候,并对我说,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委托他给我讲解一下最近的练习。
“‘纳兹瓦诺夫还躺着,没什么能做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补充道,‘让他努力吧。做些对他来说最适合的练习。’
“练习就是躺在平坦光滑的硬板上(比如,躺在地板上),然后观察那些不需要紧张的肌肉。
“在做练习时,为了更清楚准确地感知自己内心的感受,可以用言语来描述出现紧张的位置,然后对自己说:‘紧张出现在肩膀,在脖子,在肩胛骨,在腰部’。
“发现了紧张的地方以后,就要一一地立刻让它放松,然后再去找新的紧张。”
在拉赫曼诺夫跟前,我躺下试着做了这个并不复杂的练习,但并不是躺在坚硬的地板上,而是在柔软的床上。
放松了紧张的肌肉,并只留下我认为是支撑我整个身体重量所必需的几个地方,我把它们称为:“两个肩胛骨和一个骶骨”。
但是,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反对说:
“亲爱的,印度人教导我们,应该像小孩子或者动物那样躺着。就像动物那样!”为了强调他又重复了一遍,“请您相信啊!”
接着,伊万·普拉托诺维奇解释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原来,如果把小孩子或者小猫放在沙子上,让他(它)们平静下来或者睡着,然后再小心地举起他(它)们,在沙滩上就会留下整个身体的形状。如果让成年人来做相同的实验,那么,在沙子上仅仅会留下肩胛骨和骶骨深深凹陷的痕迹。由于长年不断的、习惯性的肌肉紧张使得身体的其他部分只轻轻碰到了沙子,不会留下印记。
为了像孩子一样躺下,在松软的土地上得到身体的印记,必须把自己从所有的紧张中释放出来。这种状态可以使身体得到最好的休息。像这样休息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就可以完全恢复精神了,而在其他条件下即使休息一夜也达不到这种效果。难怪驼队的领队采用了这种休息方式。他们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沙漠里,因此不得不最大限度地缩短自己的睡眠时间。这种把身体从肌肉紧张中完全解放出来的方法可以补偿他们睡眠时间的短暂,使得疲惫的机体恢复活力。
每天在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工作交替的时间里,伊万·普拉托诺维奇都会用这个方法来休息。十分钟的休息之后,他就会感觉自己精神非常饱满。没有这样的休息他是不可能胜任那些他每天不得不完成的工作的。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刚走,我就把猫叫到屋里来,把它放在了一个最软的沙发靠垫上,在这上面它可以很容易地压出自己的体形来。我决定向它学习如何放松肌肉地躺着和休息。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说:“演员就像是吃奶的婴儿,需要从头学习一切事情,看、走、说等等。”我回想起来,“这些事情在生活中我们都会做。但不幸就在于,绝大部分事情我们都做不好,并不能将所有自然潜能都发挥出来。在舞台上,要比在生活中更好、更像平常一样地看、走和说,应该更加接近我们的自然天性:首先,由于在当众演出的舞台上,一些缺点会变得格外明显,其次,这些缺点会影响演员在舞台上的总体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