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赞丰子恺的漫画:“既有中国画凤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恣。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丰子恺的漫画有如此之高的成就,正是他有极其深厚的修养,能够将中西绘画的精妙融于一体,现在这样的漫画家几稀矣。
其二,一颗返璞归真的童心。
画漫画的人没有一颗童心是成不了大家的。漫者,随意也,我们可以想象人类最早的画一定是漫画,所以漫画是回归原始、返璞归真的画。能够从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捕捉趣味,享受人生,也只有富有童心者能做到。
丰子恺一直都以“老儿童”自居,他说自己初尝世味,看到了所谓“社会”里的虚伪矜忿之状,觉得大人们都失去了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才是真正的‘人’”,于是变成了“儿童崇拜者”。他不遗余力地赞美儿童的纯真无邪、自由简单,充满想象力与创造力,批判大人们的功利、虚伪:“我企慕他们的生活天真,羡慕他们的世界广大。觉得孩子们都有大丈夫气,大人比起他们来,个个都虚伪卑怯;又觉得人世间各种伟大的事业,不是那种虚伪卑怯的大人们所能致,都是具有孩子们的大丈夫气的人所建设的。”他呼唤一个像童心世界那样纯洁善良的社会:“大家不失去童心,则家庭、社会、国家、世界,一定温暖和平而幸福。”
丰子恺儿女众多,同他的创作一样高产。他与孩子们在一起,从他们一言一行中获得创作的灵感乃至生活的顿悟。抗战时他带着全家十几口逃难,真是历尽坎坷,但有一次他问四岁的儿子华瞻:“你最喜欢什么事?”华瞻毫不犹豫地回答:“逃难。”原来孩子眼里的逃难,是全家一起出游,去坐汽车,去坐大轮船,虽然辛苦,却很有趣,他看到的是逃难的另外一面。于是丰子恺感叹:“我今晚受了这孩子的启示了: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是创造者,能赋给生命于一切的事物。唉,我要向他学习!”
丰子恺的很多漫画都以自己的儿女为模特,《瞻瞻底车》中瞻瞻将两把芭蕉扇连起来当脚踏车骑;《穿了爸爸的衣服》中爸爸硕大的马甲套在儿子小小的身躯上,他看起来还相当得意;《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中阿宝正神情专注地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凳子穿上。放风筝、挑荠菜、压岁钱、旋糖担、西洋景、唱儿歌、玩过家家,这些富有儿童情趣的素材丰子恺特别钟爱。多年后,丰子恺的孩子们长大了,他们看到以前的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但丰子恺还一如既往,伟大的艺术家常常不会长大。
1927年11月,三十岁的丰子恺从李叔同皈依,法名婴行,“婴行”这两个字,真是用得恰到好处。
不见诸恶,但见众苦
丰子恺跟恩师李叔同有很多相似之处,不仅在于多才多艺,也在于二人的生平。两人都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李叔同之父是同治年间的进士,而丰子恺之父是光绪末科的举人,虽然举人不如进士金贵,但那也是他老家石门湾几十年来第一人,小的时候大家见了丰子恺免不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少爷。不幸的是,师徒俩都早年丧父,及至青年,两人都有过东渡日本留学的经历,又都在中年皈依了佛门。
但丰子恺并没有学老师去当职业和尚,这实在是他尘缘太重,牵挂的东西太多。李叔同为了普度众生可以舍弃小家,丰子恺却始终是个模范丈夫和标准父亲,他为这个家庭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以至于在不惑之年头发就变白了,沧桑好似花甲老人。
1937年11月下旬,抗战的烽火已经逼进桐乡,丰子恺率领一家老小十余口开始在战火中逃难,由杭州到桂林及至重庆。其中有他七十余岁缠小脚的丈母娘,有自己的六个小儿女,由于军需紧急,无车可乘,途中多半乘船,携老扶幼,浮家泛宅,按其女丰一吟的说法:“一路死气沉沉,难关重重。我们一群老弱,险些儿转乎沟壑。”
最头疼的是,在逃难的路上,丰子恺身怀六甲的妻子徐力民竟然又在路上为他添了一个小子。在桂林,徐力民临产前三星期患了子痫症,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只能提前生产。进手术室前,医生问丰子恺是保大还是保小,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保大!”所幸母子平安,这个后来取名新枚的孩子出生时是脚先出来的,而且出来的时候不哭,许久才哭出声——胎位不正的孩子出生时容易窒息,另外他的腿骨在接生时受到伤害,小时候略有瘸腿,长大后才痊愈。像这样的孩子要是放到现在估计马上得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以前的孩子生命力真是顽强。
另外,孩子的出生对母亲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出生不仅没有祥光相伴,反而差点给这个家庭带来血光之灾。历史上我们看到很多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子女常为父母所不喜,春秋时那段“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就与此有关。但是,丰子恺并没有因此嫌弃新枚,他还把新枚的出生当成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后来专门为此事立了两本《新枚纪念册》,在上面贴了自绘的缘缘堂图,新枚住院时的种种纪念品,连住院发票也贴在册子上。新枚也成了丰子恺最为疼爱的一个孩子,他长大后能够熟练背诵一两千首古诗词,还能操多门外语,这当然离不开父亲的教导。丰子恺和新枚父子相得的情景,可以看丰一吟在《我和爸爸丰子恺》中的描述:
爸爸每晚照例一边喝黄酒,一边吟诵古诗词。这时新枚总是抱在他怀里。我曾听见他把晏殊的浣溪沙《春恨》第一句“一曲新词酒一杯”“篡改”了一下,念为“一只新枚酒一杯”。当时他已浑忘一切,陶醉在酒和婴孩之中。
丰子恺子女众多,为了教育孩子们,真没少费心血,有一段逸事为证。当年在建造缘缘堂时,由于地基呈不规则形,南边比北边宽,建筑工人为了尽量利用地皮,把房子造成和地基一样,致使东面多了一块三角地。当时丰子恺正在外面,等他回到家大局已定:砖墙都已砌好,甚至白粉也覆盖好了。窗框也已做好,只是还没上漆,还没配玻璃。
丰子恺看到这一情况后忧心如焚,他认为,只有住正直的房子,才能涵养孩子们正直的天性。尽管房子已经快建好了,他还是毅然下令:“拆!拆了重造!”工人们和乡亲们听到后都惊呆了,纷纷劝他:“算了!斜一点有什么关系?多占一点地皮还不好吗!”丰子恺斩钉截铁:“不行!我不能传一幢歪房子给子孙!”这一决定背后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但为了子女的教育,丰子恺在所不惜,如此好父亲,真让人击节!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吴昌硕七十前曾纳一妾,后跟人私奔而去,吴对其念念不已,对人自我解嘲云:“我情深,她一往。”他人有负于己,自己仍然一往情深,没有大爱之心是显然达不到这个境界的。丰子恺从李叔同皈依后,生命境界更加宏阔,他的“一往情深”也走出了个人与家庭小我之爱的格局,更能以一种博爱的精神来观照众生。所以朱光潜说,丰子恺的作品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
在读丰子恺的人生时,最令我感动的是他的一句话:不见诸恶,只见众苦!这句话是丰子恺在抗战时期的逃难路上说的。
当时,丰子恺第一个逃难的目的地是桐庐,去投奔马一浮,然而在杭州遇到了一点麻烦,前方传言政府准备炸掉钱江大桥,陆路已经阻断,只能走水路。在六和塔下的一间小茶馆内,丰子恺自认为品尝到生平“从未尝过的恐怖,焦灼,狼狈,屈辱的滋味”。原来茶馆老板企图提供给他们一只敲竹杠的船,不料阴谋被戳穿,恼羞成怒,嚷着要闭门谢客。此时天色已暗,其他茶馆、旅店都已经关门了,外面形势非常紧张,一家老小顿感走投无路。丰子恺答允付茶馆老板加倍的茶钱,他仍不同意,坚决要将众人赶走,其实,他的用意是想逼丰子恺接受自己找来的那一只开价高好几倍的船。丰一吟说:“种种威吓欺骗、冷嘲热讽,使爸爸永记在心,难以忘却。”
让茶馆老板失望的是,丰子恺还是找到了一只船,价钱还很实在。茶馆的老板见状很是沮丧,这时如果再挖苦嘲笑几句,就可以出一口恶气。但丰子恺看见茶店老板的棉袄非常褴褛,却又同情起他来:“大约他的不仁,是贫困所强迫而成的。人世是一大苦海!我在这里不见诸恶,只见众苦!”
此事还没完,没想到搭载他们去桐庐的船夫也非善类,本来讲好二十五元,先付十五元,到桐庐再付剩下的十元,结果船到中途不走了,船夫闹着要加价。上了贼船,只好任人摆布。随同丰子恺逃难的族弟平玉和船夫谈判,结果是除了预先支付的十五元外,还得再付四十五元,等于翻了一倍不止。丰子恺晚上躺在床舱里,又觉得这个船夫虽然坏,却是“魔鬼中的有道君子”,他敲诈竟不要求交现钱,相信他们的话,愿意到桐庐再收余下的四十五元,真是“盗亦有道”!为维护这一线“信义”,丰子恺竟准备到桐庐时如约付他四十五元。
不过这笔竹杠最终也没有敲成,到了桐庐马家后,船夫看到桐庐县政府为了护卫马一浮在门外安置的卫兵,一脸的慌乱。平玉见状,反过来抓住他,骂他半夜敲诈良民,要拉他到警察局去。经过船夫跪地乞求,最终按原来的价钱,再付他剩下的十元让他走了。
这是丰子恺逃难过程中的一个缩影。“不见诸恶,只见众苦”,无论世界如何险恶,他总是以温情的眼光来看这世界,这是何等的多情之人!
逃难的路上,不仅仅是苦难众生,一山一水、一花一草都可以让丰子恺为之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