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寻找大象:寂静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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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住在灯塔里的人

2005年的冬天,我比这个城市所有的人都先感觉到了寒冷,因为我住在灯塔里,这个城市的最高点。

灯塔坐落在一座跨接城市南北两岸的立交桥的中段位置上,下面是植入江底的巨型桥墩。江叫闽江,缓缓流向大海。灯塔是钢筋水泥构造,150余米,顶端有一个很大的空间,每逢节日,就会有数道光从塔顶直射向天际。

而我就住在那些照射灯下面的房间里,因为我在某一天和这座桥的保安成了好朋友。我从子笛那里弄来一架军用高倍望远镜,从四面的窗口,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很多面貌。比如,东边的窗口可以看到被开发的山,正在建设中的工地,日出。西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大片的田野,工厂,老城区,铁路,日落。北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城市中心最繁华的景象,莺歌燕舞,灯红酒绿。以及华丽转身后的落寞,旋转门里诞生的冷漠表情,和僵硬冰凉的建筑群。

南边,是我曾经念过的大学,还有她。她每天都会穿越过红色的跑道,绿色的足球场,学校门口的大马路,然后走入立交桥底下,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天,我正在看蓝天,白云很近,有人在天空中玩滑翔伞。还有几个热气球正往校园里发送圣诞节礼物。然后我在一大堆弯身捡礼品的学生中看到了她,站在学校门口的斑马线上,抬头看着天空,对着我的这个方向。

我住在这里,拍这个城市上空的浮云和地上的万象。

而那天,我拍下了她抬头的样子,她不是很美,但是她的眼睛很大,里面有浮云一样的东西,不可言说。

这是我住在这里后唯一冲洗出来的照片。她抬着头,看我这里。

有时候我也会离开灯塔,去买一些日用品和干粮。顺着笔直的楼梯架爬下去,冬天里的钢铁冰冷地扎疼我的手。

往南走,我会在寒风中看人家在桥上钓鱼,从早上看到下午。这个世界真奇妙,我想。我的背后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而在我的面前,一切都好像是静止的,除了垂钓者缓缓上升的烟圈,到了一定的地方,仿佛也被冻住了,然后在恍惚间悄然散去。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钓上过一条鱼。我常常会想象,有一条鱼就挂在那细细的绳子上,划出很好看的弧线从我面前飞过。然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睛,有眼泪从那里面掉下来,像长出翅膀一样,飞回到水里。

我觉得我就是那样一条鱼,谁说鱼没有眼泪呢?我曾经看见过会流眼泪的鱼,在我曾经的鱼缸里。会呼吸就一定会有眼泪,我一直这么觉得。

我抱着又长又硬的面包,顺着已经生锈的桥廊慢慢走着,围巾不时地被风吹起。我站在下桥的台阶拐角处,又看到了她。她站在桥底,看一些人在那里卖打口CD。看一些高中生在那里跳街舞,看一些老人在那里打太极,看一些小孩在那里相互追逐。

她依然那么安静,一如我对她的最初印象。

我站在台阶上看钟蓝的时候,她也抬头看见了我。我们像以前那样微笑着打招呼。

她跟我说,好久不见。

我也说,好久不见。

一刻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有些尴尬。已经进入了严冬,她裹着大衣,围着长长的围巾,双手环抱着自己。

小顺最近好不好。我们突然都这么说,然后又一起笑了笑。

在这个时候,再一次看到了小顺,我透过他看到她。

“好久没他的消息了。”她说。

我们一起站了一会。她轻轻地跺着脚,我在脑海里寻找有关她的一切记忆。

我想起小顺用来做他毕业展纪念册画的油画封面。钟蓝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面前放着那个金鱼缸。那条鱼面对着她。

“一起走走吧。”我说。

我们一起沿着江边慢慢地并排走着,江边建起了堤坝,新种植了一些树,每棵树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在寒冷的江风中立着,像是虔诚的朝拜者。寂寞是一种信仰。

我想我们曾经,又何尝不是虔诚的爱情朝拜者呢。

江面上已经很少看到采沙船了,倒是多了一辆游艇,固定在江面上,是一家新开张的娱乐城,一些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甲板上,抽着烟,大声说话,江面上随着游艇的轻轻晃动,荡出一层层的水波,水很深,一片阴暗的绿。

“上次和你在这里拍照,这里还有沙滩,你的那条鱼死了,你把它放在一个瓶子里,然后放到江上,觉得那样,它就会顺流而下,回到大海。可是我现在觉得,那非常残忍。我们就像是单独游在鱼缸里的鱼,飘在海面上。”她说。就像她说,“小顺说北京有他的理想,我知道。他说,他会在那里等我。一年了,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前段时间,就是圣诞节的那天,我把手机弄丢了,就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其实我一直知道,他是个不安定的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可是我还是爱上了他。而更重要的是,他也爱上了我。我不知道我给他带去了什么样的影响,我只是觉得,他开始不懂得该如何发泄自己了,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发呆。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之前的那段日子,可以那样地发泄自己,我想介入你们的,可是当我真正和小顺在一起的时候,我明白,有得就有失,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想拥有小顺,小顺也想拥有我,但是我们都同时失去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我们自己来说,很重要,对对方来说,却是一种障碍。我知道毕业后,我和他就会分开了,小顺画我时的表情让我觉得很不自然,他太压抑自己了,他以为他忍耐我剥夺他原本的激情就是对我好,其实不是那样的,因为我们的性格,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注定要隐藏起一部分自己。而我更喜欢你拍我的那些照片,那时候,我觉得我才是真正在恋爱中的人,所有的人看过你的画展的朋友都这么说,而我在小顺的画里,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我不该这么说,毕竟我们相爱了两年,他也为我放弃了很多的东西,但是他最后还是明白,他爱的是他的理想,大学是他理想旅途中的一个站点,而我只是这个站点上的一棵树……”

她说的这些话是我后来慢慢整理出来的,其实当时我们的对话都是断断续续的,都像在对着风说话一样,一吹就散了。我们之所以说话,只是因为我们有共同认识的人,而小顺就是我们谈话的理由,他一直,就那样站在我们的中间。

小顺是爱她的,我一直知道,到现在还这么认为。虽然他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和我在一起。他没有和小顺告别,他托我跟她说,他要去北京了,可以的话,他会在那里等她两年。

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辈子的。这谁都明白。

小顺是爱钟蓝的,虽然他在离开的时候和我说,“我知道你也喜欢钟蓝,我一直觉得你比较适合钟蓝。”

他说这句的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词形容他的未来,决绝。

这只是他离开的一个借口,我对自己这么说。

没有谁适合谁,没有谁不适合谁。这是沙子和我说过的话。

不知不觉中,黄昏降临。我突然爱上这个时刻。两个人走在昏暗路灯下的树荫里,穿着高跟鞋和笨重的马靴,一步两个声音,坚硬沉闷。一边是围墙,一边是马路,偶尔有车开过,然后突然变得很安静。

我们关于小顺的话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的。我问她最近的一些事情,她说她正在准备考研,也可能出国。其实出国的事,在她刚进来念大学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开始在给她打算了。

我们沿着堤坝的围墙不知道走了多远,然后又原路返回,这个时候,校园里的广播刚刚开始,我听得出来,那是她的声音,每个晚上都有。只是今天,我听得特别清楚,那是关于一场守望的爱情,是站在原地,彼此相望的爱情。

我说:“那你出国后,你准备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出去了再说吧。”她耸着肩膀说。“反正父母都已经为我打点好了一切,实在不适合在国外生活,就回到他们的身边吧。”

“也是。”我笑。“有好的家庭可以依靠,是最幸福的事。”

“你呢?还一直在拍照片吗?这一年多一直呆在这个城市吗?有机会,我去看看你这一年拍的东西。”

“好。”我说。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挺奇怪的,大学的时候,都没听说过你有谈过恋爱。现在还是单身吗?”

“是的。”我笑,“如果谈的话,估计现在我也离开这个城市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夜是冷的,很真实。我们都选择沉默,然后怀念。一件多年前的衣裳,美丽而温暖。

习以为常的空虚,习以为常地出现了。可能是由于惯性,我们都漫无目的,继续走过几站地,走在被黑暗渐渐淹没的城里,听到广播里一些和离别有关的爱情。

我开始聆听一些错乱的脚步,忍受一些相遇。

想要离开,却被疲惫钉在原地。

“有机会,我再拍拍你吧。”快回到立交桥的时候,我停住了,转过脸来对她说。

她看了我一眼,笑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我抬头去看那个灯塔,灯塔上有很大的时钟。一寸一寸的光阴被埋在一格一格的坟墓里,像火车一节一节地开过,消失的心跳,对着呼啸的风呐喊,歇斯底里。

这时候,广播里播放的是一个当红歌手的情歌,声音沙哑。而后是他的内心独白,他讲述的是他在北京漂泊的那一段时光,说他怀念的女孩,说他的行李箱里放着的她的照片,说他在半夜偷偷吻了她,然后悄然离开。

然后他说,专辑里最后的一首歌是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写的,送给他最心爱的女孩,虽然已经彼此分开,拥有各自的生活,但是他感谢她那段时间带给他的平静,快乐和感动。

音乐很平缓,在我想象中,音乐都应该有着破旧的外壳,应该有粗糙的质感,锋利的能伤害人的缺口。

音乐在耳膜处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的寂寞是我正在燃烧的太阳,我的疯狂是我已经冷却的血液。

站在立交桥下面,她突然对我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世界,桥上桥下,就是两种不同的社会。”然后她抬头看那高高的灯塔。

和她告别分开。我把面包背在我的背上,面包就是我背负的理想。我抓着冰冷的钢铁楼梯往上爬。有时候转过头去,看到她慢慢的背对我走着,竖起风衣的领子,保持僵硬的姿势,走入人群。密匝匝。乱纷纷。营攘攘。然后,天色随着脸色慢慢苍白。所有的音乐也变成碎片,和夜色一起变凉。

我越爬越高,她越走越远。

她抱着自己,走过马路,走进校园,走过操场,走进那栋熟悉的教学楼。

我知道,她这个时候正和我一样,一起爬着楼梯。每半层16个台阶,然后拐弯,我记得很清楚。那里有一个画室,有个女孩曾经很安静地坐在那里,两年。

我爬到灯塔上的时候,夜幕已经深了,这个冬天一开始,就在我的体内变得很阴晦。跟血一样慢慢流淌,一样浓稠,一样冻结。

我用自己的手捂住脸,不知道哪个温度更高,可以用来温暖另外一方。

城市里灯火通明。塔顶突然有很多束的光亮了起来,射向天际。立交桥上所有的钢铁绳索都亮了起来,倒映在江面,流光溢彩。

今天是元旦了。

2006年的春天正在到来。

有很多的鸟从夜幕中飞过来,带来一阵风,呼啸着盘旋,然后飞向遥不可及的夜空。

我站在靠南的窗口。想起她刚才和我分开的时候,抬头看着灯塔说。有时候她会看着这个高高的灯塔,就想,自己要是能住在里面,那多好,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一切。

可以看到自己曾经走过的地方,留下的欢笑,可以看到他是沿着怎么样的轨迹离开。

“那并不美好。因为,会第一个人感觉到这个城市的寒冷,而且看不到桥下的生活。还记得那首歌吗,蘑菇下最深的阴影也忧伤。”我站在塔顶对着那张照片说。

一直住在灯下的阴影里,如果是我,我会选择离开。

二十八

1

月亮原来是森林里那座灯塔的顶端的灯光。

没有可以上去的台阶。

只有时光留下的青苔般的印记。

2

你用手抚摸那些冰凉。

耳朵靠近,静静聆听。

哥哥曾经到过这里。

他从灯塔的顶端眺望。

寻找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