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说起过去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平静的沙子是伤感的。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或者我不该去倾听她的过去,让她再一次重新回到带着伤痕的过去。不过沙子对我说:“谢谢你能这么安静地听我诉说。”
我微笑了一下。她抽烟,火柴划出的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脸,那一个瞬间我有个错觉,可是这个瞬间的错觉也不让我看清,那个正在行走的模糊的影子,像在黑暗中把脸转过来,我还没看清表情,就跟着火光的熄灭,也消失在沙子的眼眸深处了。我越来越怀疑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了。
沙子抽了一口烟,她把头发拂到耳朵后面,说:“其实每次说起过去,我都会觉得淡忘掉一些,可是毕竟倾听的人不多,所以还记得大多数的细节。文一也听过的,可是他只会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过去真的能过去么?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只是文一从不把过去放在心上,他从不说他的过去,他总是和我讲述未来可能得到的美好。”
那一个晚上我和沙子聊了整个通宵,文一没有回来,他总是在外面忙碌着一些事,我们都不知道他做什么,只知道他有很多的朋友,有时候有很多钱。
后来,沙子带我去了她的家中,是给她妹妹当家教。沙子的妹妹在十二岁的时候突然疯狂的爱上了那个神经质地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妓女的叫梵高的家伙。沙子的母亲不叫沙子教妹妹,她宁愿花钱请我去教,这钱足够当我的生活费。
沙子很早就和我说过,她从来没有管母亲叫过妈妈,沙子讨厌她,正如她讨厌沙子,她觉得沙子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舞女,是她前辈子造下的孽。
沙子的妹妹比沙子长得更像母亲,有着母亲一样的北方骨架和夸张的神经质的笑。沙子的妹妹其实并不热爱绘画,她只是热爱那个叫梵高的人,她画的东西惨不忍睹。
我在去过她家教她妹妹画过几次后再也没有去过了。沙子笑着说她很理解。沙子的妹妹从小就在母亲过分的溺爱中长大,脆弱而早熟。
我没有见过像沙子妹妹这样的孩子,我带过去席勒的画册给她看到,她就开始模仿里面那些女人的动作,还要我画她。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的时候,觉得全身冰冷,转身逃离。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我的狼狈只有沙子看的到,她笑得很大声。她后来跟我说,她开始可怜自己的妈妈,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喜欢舞女,一个喜欢妓女,而她的丈夫,从她把他们抓奸在床,用刀割自己的肉时,就变成了一个性无能者。
我只见过沙子的母亲一眼,就想起了小美的母亲。
那年我七岁,小美的母亲带着小美来到我家,把小美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小美,他是你哥哥,以后要叫他哥哥。”
“哥哥。”
小美看我的时候眼睛很大很美,好像一直浮着一层泪光,晶莹剔透。
有着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的小美却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我的手拉得很紧。
我再也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晚上我和小美一起睡觉,我搂着她,小美的身体很瘦小,很冰冷。我给她说故事,给她数星星。我不让别的小孩欺负她,我只跟她一个人玩。小朋友都欺负小美,说小美没有爸爸,小美的妈妈是个贱女人,小美也是个小贱人,是个瞎了眼睛的小贱人。我就跟他们打架,抱成一团,他们就跑得永远的,用小石头丢小美,我就挡在小美的面前,不出声。
我在墙壁上画画,小美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画哥哥和妹妹,小美就很高兴,说长大以后一定要我送世界上最好看的画给她。我在画好的两个小人下面写着,我爱小美。
我带着小美去田野里抓萤火虫,说这样小美就再也不用怕黑了。
我带小美去空谷里看火车,听火车开过的声音,小美告诉我:“妈妈说,爸爸就在火车的那边,很远很远。”
我还带着小美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焰火,挤在人群里,小美说很怕,怕丢了哥哥。我就蹲下来让她骑在脖子上,小美咯咯的笑着,伸出手来说,还要牵手。小美的手很冰冷,一直留在我的手心里,一如她身上那种潮湿的止痒粉的气味。
焰火在天空中爆开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什么也看不到,小美问我看到了没有,我说:“看到了,像下着沙,好多颜色。”于是小美就笑了,很多年后,我还记的她当年的笑声,像下沙,还记得她说:“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看下沙。”
可是小美还是走了,在我15岁的时候,她妈妈给她在远方找到了一个爸爸。
走的那天,我站在月台上一直对她招手,小美的脸贴在车窗上,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对着我喊:“哥哥记得要给小美画世界上最好的画啊。”
我开始一个人去给小美抓萤火虫,去听火车开过的声音,去看下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怕没有我搂着,小美也睡不着。
十三 彩虹沙漏
1
你撑开雨伞像躲在一个小小的屋顶下面。
起风了,你觉得有些冰冷。
哥哥,你在哪里。
你嘟喃着。
你抱着小白兔,抱着心中记忆里那个永远的小孩。
2
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传进你的梦里,如同你独自在黑暗中等待了多年的有着各种颜色的沙子悄然落下,将你覆盖。
萤火虫轻轻从森林深处飘了出来,连成一条线,仿佛是一盏盏的小路灯,要指引你进入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