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念儿张望四周,小兽一般依恋在萧岿身边,一双瞳孔亮闪闪的。
“皇上,这里是什么地方?”
萧岿并不言语,他细细地打量念儿,细细地摩挲她美丽的衣裙,仿佛有所判定,有所期待。念儿感觉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是奇怪地望着他。
终于,萧岿从里裙翻扯出一块写满字的布帛,布帛被仔细缝在夹袄和里裙之间,谁都无法察觉。萧岿小声地念着,声音都颤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就是她临别时留给他的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有淡薄的水雾,突如其来的喜悦一浪浪涌入心胸。
“休休,你终是不负我!”
他激动地一把将念儿抱住,像是抱着他思念已久的那个女子。
八年了,她的体香,她的余温依稀还在。那时的她还是桃李年纪,浅淡眉目,霜雪肌肤,望向他的眼眸温柔如水……窗外是朦胧的月色,他们疯狂地相爱,他对着她,感觉她就是一件最熨帖的软袍,通体都是软软的温暖。
只是,他们不得不选择了分离。
她走的时候,是整整一路的兰香云影,他任凭她的身影在风里飘荡摇摆,他保护不了她。他们依依地说着再见,她恍惚地笑,让他感觉用不了多少日子,他们会等待到一场春风再度来临。
这一去,相隔千里万里。他忍辱负重地活着,将思念和渴望深埋,却不知道,他们爱的种子早就结成了果。
“休休,你等我。”
他狠狠地说着,仿佛含了一口苦丁茶,苦涩又甘甜。
“皇上,您哭了吗?”念儿问道。
他笑了,声音显得分外的柔和:“年轻的时候,我做错了许多事,把最珍贵的东西都丢失了。现在,我要把它夺回来。”
裘枕下,平整地放着那块栀子花蕊玉,朴实得没有一丝艳丽的色彩。岁月磨去了它最初的光华,却更加平滑柔和。
萧岿将它细心地挂在念儿的颈脖下,念儿低头掂起蕊玉,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皇上要送给念儿吗?”
“这是送给念儿的见面礼,回去给你娘看,知道吗?”
念儿郑重地点头,又问:“皇上把它送给念儿,皇上不就没有了?”
萧岿恍然,重新握住了念儿的手:“有,我带你去看。”
他们出了寝殿,方转过一道回廊,萧岿的寝殿后面是个小花园,老远已闻到阵阵香气。他们站在花园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花园里无奇花异草,园中央一株栀子花树尤为醒目,想是扎根得深,绿叶层叠青翠,上面的栀子花正大朵大朵地绽放着。
“是树爷爷吗?”念儿又好奇了。
萧岿轻轻刮了刮念儿微翘的小鼻子,耐心地回答她:“是,它叫栀子花树。”
“我知道了,娘以前老是想种栀子花树,可每次都种不活,娘总叹气。”念儿一脸认真。
萧岿笑了,他将念儿拢在怀里,仿佛拢住了一切。他指着栀子花树,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对念儿说:“回去告诉你娘,她的栀子花树在这里。”
此时,风儿携来几许幽香,洁白的花瓣开得更加奔放。它们优雅地舞动,显得愈加自然出尘。
浣邑。
王城的外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通往侯门的青石道两边铺满了青草,上面遍种各色名贵的花。蝴蝶蹁跹飘飞,花儿又落得极曼妙,缱绻似的,缤纷烂漫。
这里的人都知道,八年前,四皇子分割疆土完胜归来,就开始铺草植树,到如今这一带已经是胜似江南的草原美景。
侯门大开,两名宫婢提着一篮花进来,花儿极为新鲜,滴滴露珠还在滚动。沿路也是苍松翠柏绿意盎然,却终日空空荡荡的,更显人寂鸟噤。宫婢小心地走着,连轻声说话都不敢。这里极少听到欢声笑语,总让人感到很压抑,透着紧张。
休休倚窗而坐,温声细语和念儿说着什么。雕花香炉袅起一缕薄雾,勾出她秀致的轮廓。一截雪白的手臂从袖里滑下,指间的那枚玉坠微微晃动。凝神之际,她微弱地笑了笑,眼眸里有水波款款盈动。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萧灏走了进来。
休休不由得侧头,正见到萧灏眉目之间透着阴霾,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玉坠上,毫无笑意。自从江陵回来,他的脾气越发怪异,脸色愈见阴沉。
休休心慌,想将玉坠藏到袖口,萧灏早已觉察,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玉坠。
“这是皇上送给我的!”念儿大喊。
萧灏端详片刻,突然笑起来:“哈哈,三哥他信了!他以为念儿就是我和你的孩子,竟送了这么个不值钱的给她!”
休休夺回玉坠,声音都颤着,艰涩地问道:“皇上他怎么说?”
“三哥带我到翎德殿前,指着九鼎,要我回来准备准备,他要杀到浣邑。”
萧灏幽幽而道,掂起休休的下颏,细细地看她,热烈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脸上。
八年的光阴,竟不曾将她的姿色消磨半分。
他怎会甘心?
他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意,嘴里发狠道:“你很想他是不是?他确实还未忘记你。可是,等到听说念儿是我的女儿,他的脸色好恐怖。我把念儿带去,就是要灭了他的念想!等着吧,不用多久,他会彻底忘记你的!”
“你这是在向他挑衅!四殿下,即使皇上忘记我,我仍然爱着皇上,这辈子永远不会变!”休休惊痛万分,眼里含着泪,继续说,“你已经囚禁我八年了,你快乐过吗?你又何苦呢?”
“就是要囚着你,不让你出浣邑一步!看到三哥痛苦,我就快乐!”萧灏疯狂地叫。
休休全身都在抖,也嘶声喊道:“皇上迟早会收复失地的!你们兄弟相残,两败俱伤,我不愿意看到这些!四殿下,放我们娘俩走吧,你做你的逍遥王,岂不更好?”
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八年耗尽,无休无止。
她身心疲惫,望着已经毫无表情的萧灏,想:这个人再不是当年自己遇到困境,会揽住她的肩膀加以安慰的四皇子,再不是那个会对她吐露心事放肆流泪的翩翩少年。
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我做不了逍遥王,所以,我愿意看到你陪我一起痛苦。”萧灏还在冷笑。
念儿已经懂事,一直惊惧地望着他们,这时突然问道:“娘,念儿是谁的女儿?”
萧灏蓦地停止争吵,这才似觉察到什么,转身面对念儿,已是满面无邪的笑意。
“念儿,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父亲,叫我爹。”
“不是!念儿不要叫!你见过的皇上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休休大喊。
“住嘴!”
萧灏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休休的脸上。
念儿吓得大哭起来。
休休只觉得脚下一绊,已跌倒在地,而萧灏已伏在她身上,凶狠地撕扯着她的衣襟。休休被困在地上,徒劳地挣扎,面颊已湿了一半。
“娘!”
念儿扑上来,想帮助母亲,却被萧灏一把推开。
守候在门外的宫婢侍卫,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闹场面,全都木然地站着。
隐约的号角声声传来,低沉鸣动。郑渭提着长戟大踏步上楼,一脚踢开房门,声音如洪钟。
“灏儿,你还在干什么?要开战了!萧岿下了谕旨,他亲率五万大军杀将过来了!”
一眼望见此番场景,郑渭恼怒万分,长戟捶地咚咚直响,骂道:“简直鬼迷心窍,这种女人有什么好?你日日与她纠缠,她天天与你作对,我都快被你气疯了!等灭了萧岿,连这个女人也杀了!”
萧灏起来,掸了掸衣衫,不吭一声地紧随郑渭而去。
房内安静下来,只有念儿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休休缓缓起身,颤抖虽然止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搂过念儿,将她拢入怀中。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如鲠在喉。
“萧岿,真的把你盼来了吗?”
这日,隆隆战鼓沉雷般轰鸣,萧岿的大军压过宽阔的绿野,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杀向浣邑。
历经一天一夜的攻打,沉重的城门被撞开,萧岿的军队已是无可阻挡,山呼海啸般涌进了这座城池。战鼓如雷,号角长鸣,整个城里密匝匝舞动着“萧”字旌旗。满天烟尘中,连绵不断的萧军如黑潮滚动。
休休到处寻找念儿,侯府里的宫婢侍女惊慌失措地逃命,显然已经不注意她了。她不断地叫着“念儿”,最后在前院听到念儿的尖叫声。
几名铠甲侍卫正拖着念儿往外走,念儿喊着“娘”,使劲想挣脱,怎奈一个小孩子敌不过这几个大人。休休疯狂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念儿的衣袖,叫喊道:“你们想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
“四殿下命令,带小姐去城门!”
“想用她威胁皇上吗?”休休拼命地抱住念儿,“不行!不能带走我的女儿!”
双方挣扯着、厮打着,大门突然敞开,一群手举长刀长矛的布衣壮汉率先闯了进来。那几名侍卫只得放开休休母女俩,与对方进行刀剑搏杀。刀光剑影之下,有人飞快地抓住休休,将母女俩拉到一旁。
休休一见来人,愣了愣,惊呼:“欣杨哥!”
欣杨变得比以前黝黑粗壮,也变得机灵。此时他神秘一笑道:“我做盐铁生意,南北之间多有来往。听父亲说皇上即将攻打浣邑,我早先偷偷潜入城中,一旦开战就来救你。废话少说,快跟我来。”
精壮汉子们杀得兴起,铠甲侍卫纷纷倒地,欣杨趁机想将休休母女俩带出大门。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萧灏率领手下步兵闯入,与他们直面相对。
萧灏的样子极为狼狈,头盔掉了,束发散乱,战衣半敞着。此时他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们,很快认出了欣杨。
“想带走她们?也不想想我答应不答应!”他冷笑。
欣杨劝诫道:“四殿下,小的知道你一向受郑渭牵制,情非得已。八年已经够了,如今郑渭已败,你就放了休休她们,皇上会原谅你的!”
“屁话!我萧灏此生不求富贵荣华,不贪生怕死,为的是尊严!我绝对不会放走她,你们做梦去吧!”
萧灏怒吼,长剑一指,手下步兵汹涌而入,将欣杨等人团团围住。众壮汉再次出剑,彼此搏杀,铿锵喊杀声不断。
眼见欣杨的人招架不住,休休将念儿往欣杨怀里一推,促声道:“不要管我了,你快带念儿离开!”
念儿哭喊一声:“娘!”
欣杨急切地道:“你怎么办?”
休休换一个凄烈的笑,咬牙说道:“念儿能够回到皇上身边,此生我就无憾了。四殿下不想放我,我就陪他到底。这笔债,我来跟他算!你们快走,都不要做无谓牺牲,不然来不及了!”
欣杨无奈抱起念儿,在剩下的几名壮汉的掩护下,匆匆离开侯府。
风飒飒,云烟滚滚。喊声阵阵,尖锐的号角声不断。
侯府里却突然静了。
萧灏强硬地拽着休休走着,一气上了府里最高的楼阁。他的手紧掐休休细细的胳膊,休休痛得几欲晕厥,却顽强地咬牙坚持着。
站在阁栏前,萧灏抓住休休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极目望去,城外是原本绿海连天的原野。这样的绿意现在却呈现出混沌无边的焦黑,伏尸纵横,残烟袅袅。天空变得阴沉,花儿失去了往昔的美丽,淤满黑红的血渍。
萧灏脸上一阵抽搐,布满红丝的眼里泛起了光亮。
“看看吧,这就是我为你精心描叙的美景。广袤无垠的草原,和风在吹送,绿草如茵,还有淡淡的花香……此时此刻,它们正惨遭敌人的践踏,面目全非。为什么,我这样做还是抓不住你的心?”
休休苍白着脸,连呼吸都困难,依然一字一字地回答道:“我的心田不够宽广,只能留住萧岿一个人。今生今世选择爱他,我也就满足了。”
“那我呢?”萧灏叫喊,胸腔里的痛和恨互相攀附着。
“休休记得四殿下曾经的好,也记得四殿下对我们的伤害。我原本就是个单纯的人,人生很简单,皇上若是要你死,我陪你一起死。”
“说得好极了!”
萧灏发泄似的狂笑起来,痛切的眼中迸出泪来:“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让你陪我一起死。今生得不到,来世让你做牛做马加倍偿还!”
说完,他一把扛起休休,走到阁栏前。
休休无力地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朕不答应!”
后面,萧岿极沉的声音响起。
一阵剧痛从萧灏的后背穿刺而过,他瘫软在地。看见萧岿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萧灏的眸子里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你让我死吧。”
萧岿面对着萧灏,眼里有着摄魄的凌厉,朗声道:“我萧岿既是贤君,便有君人之量。郑渭败亡,朕对其属下尚能仁慈敬重,何况手足之情。”
萧灏羞愧难当,双手覆面,久久不能抬头。
萧岿蹲下身,扶起休休,让她躺在自己怀里,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休休睁开眼,隔着点点泪花,很想仔细地看看日思夜想的这个人的脸。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散乱的发丝,闻着熟悉的气息,此时她很想笑,眼泪都流了下来。
“我的女人,怎么没经过我的同意,便要和别的男人一起死呢?”他责怪道。
“我已经老了。”她哽咽了。
他却笑,用手背替她拭去泪水,沙哑道:“我也老了,我们都有孩子了。”
“念儿……”她晶亮了眼睛,人也活泛起来。
“我们的女儿,不会像她娘那样受苦。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萧岿郑重地许下诺言,抱起休休,缓步走下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