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遇的马车到了宫外,休休随着下车。但见宫外铠甲侍卫三步一岗,表情肃然极为威严。隆隆声响,两扇厚重的漆金宫门大开,有宫人模样的人出来迎接。休休不敢东张西望,紧随沈不遇身后,一步步沿着青石步道往宫内走。
过了青石步道,整个皇宫如一幅繁华富丽的画卷,在休休眼前蔓延铺陈。亭台殿阁错落参差,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感觉像踩在云端里,仿佛进了传说中的瑶宫仙境。
走过曲折蜿蜒的回廊,折向后宫,有锦衣宫女恭恭敬敬地迎上来,在沈不遇面前低语一句。
沈不遇颔首,微显满意之色,指着前面幽深绵长的甬道,对休休说:“前面过去就是蓉妃娘娘的雯荇殿,一个时辰后,我在此处等你。”
休休抬头不安地看了看沈不遇,后者微微勾起嘴角,算是一个柔和的鼓励。休休无奈,垂首低眉,由宫女在前面引路,向后宫深处走去。
转过山楼,便是清波碧水的玉荷池,眼前又换了另一番景象,满目是葱郁的绿,绿树浓荫,碧绿阔大的荷叶扇子般铺满池面,花期虽过,却还有零星的娉婷芙蓉。清风送来缕缕清香,更显太虚之气,沁人心脾。
休休徜徉其中,差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前面引路的宫女放慢了脚步,休休这才醒悟过来,也就无心欣赏,跟着宫女踏上雯荇殿的台阶。
穿过殿外挂着的鲛珠垂滴的门帘,又是一重交错绣着大红牡丹与百灵雏鸟的帷幔,瞬息间一股绵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别样的馥郁香气。休休还没来得及抬头,里面迎上来一个人影,如春日里的一簇花,绽开在她面前。随着宫女的唱和,休休方知此人是谁,于是倒头跪下行大礼:“奴婢叩见蓉妃娘娘。”
“不用如此大礼,休休小姐。”
休休的耳旁响起蓉妃清丽宛转的声音,那声音如三月阳春杨柳拂面。紧接着,松花色宽袖下露出一双白皙的手,将她轻轻扶起。休休的眼波随着那双柔软无骨的玉手流动,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蓉妃虽是一身简单的着地便服,却仍显身材苗条,柳腰纤纤。头上一支翡翠珊瑚簪将一头发髻轻轻绾住,远山般的黛眉,精巧天工的五官,一双秋水明眸更是波光流转,真是风姿绰约,仪态万方。
休休心中暗暗赞叹,感觉这样的娘娘人间少有,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蓉妃也是怔怔地看她,目光有些许的迷离。
休休想到今天自己的打扮,跟眼前花团锦簇的娘娘比起来,难免庸俗了些,当下又紧张不安起来。蓉妃望定她,嘴角噙起浅浅的笑:“咱们进里面说话。”
她携着休休的手,盈盈款款地往内殿走。休休任凭她牵着,偷眼睥睨两边的景致。四角的花瓶里插了新摘的雁来红,此时日影已经掠过殿檐,透过窗纱,映得花儿如染了胭脂似的灿烂。
极大的内殿也垂了同色幔帐,烟霞轻薄,照得里面蒙蒙晕晕的。博山香炉正燃起淡白色的轻烟,若有若无地弥散着。就在这迷蒙的空间,休休依稀看见织锦的贵妃榻上、躺着一个人。
休休没料到有男子在娘娘的殿内,唬了一跳,立时站住了脚。
蓉妃感觉到了休休的惊讶,仍是盈盈笑着道:“休休小姐不用紧张,这是皇儿萧岿。今早想到给母亲问安,可巧给碰上了。”
休休一听,急忙屈膝福了一礼,道:“请三皇子殿下安。”
软榻上的人毫无动静,翠黄色的宽袖懒散地倾泻而下,仿佛拢了一袖的骄横与跋扈。
蓉妃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休休小姐莫见怪,岿儿就这脾气,见生人爱理不理的,熟了自然会好。你且坐着,我去把他叫过来。”
休休听人说过,皇帝的儿子养尊处优惯了,性情阴晴不定,骄矜得很。自己只要恪守老嬷嬷教给她的礼制,一个时辰过后便万事大吉。她光想着早点回去,也就没有先前的拘谨,由宫婢引着在紫檀坐墩上坐了。茶几上放满了各种水果、瓜仁,她端起茉莉花茶浅抿一口,不由自主地顺着蓉妃的背影,往里面张望了一下。
蓉妃穿过幔帐,给躺在萧岿怀里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尚自依依的,萧岿漫不经心地将其一推,从榻上坐起来。婢女从柔软的缎衫上滑落而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萧岿自顾自掸了掸衣袖,道:“母妃来了客人,孩儿告辞。”
“都是自家亲戚,你就出去打声招呼。”蓉妃柔声细语劝说道。
萧岿面露讶色:“亲戚?哪家的?”
“说话就知道了。”蓉妃半开玩笑说,心里却甚为紧张。
她料不定这次的精心安排,会不会引起儿子的疑心。还有这个叫休休的姑娘,虽是清秀,然而难免土了点儿,儿子是不会上心的。她失望地以为,休休能让儿子多看几眼,已经是她莫大的造化了。
萧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大踏步走了出去。随着脚步声渐近,他那高大的身影落在涂金地砖上。外殿的休休不禁抬眼望去,只见逐渐灿烂的阳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饱满的额角,挺直的鼻梁,空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沉迷的雾气。
她的心跳突然莫名地漏了一下。
萧岿瞥了休休一眼,如寒夜里穿透黑云的流星,转瞬即逝。他说话悠然自得,透着说不出的味道:“你是谁家的?”
休休哪经过这样的场面,双颊嫣红,又不得不坐起重新见礼,结结巴巴道:“相……宰相府的。”
萧岿一听“宰相”两字,想都不想就走。蓉妃适时拽住了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岿儿,休休是沈大人新收的养女,刚来江陵,你别吓唬她。”
“养女……”萧岿恍然大悟状,眉目间漾起古怪的笑意,“我正奇怪呢,沈府怎么又出来个千金?”
冷不丁地又转向休休,两眼炯炯地逼视着她,问:“你姓沈?”
休休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脱口道:“姓陶。”
她茫茫然的,却突然想起二夫人柳茹兰说过,她是沈不遇收养的,以后就是沈家人,她自然不是陶休休,而是沈休休了。可这个三殿下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一时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能照实回答了。
蓉妃见萧岿主动跟休休说话,心内惊喜,打圆场道:“休休小姐现今做了沈大人的女儿,自然要姓沈了。岿儿,你们初次见面,就多坐会儿陪母妃和休休说说话。”
“不了,正要和灏弟商议狩猎之事,三天后就要出发。”
“还有谁一起去?”蓉妃急问。
“灏弟说,他带上大舅家的表妹,人多热闹些。”
“原来是懿真。”蓉妃闻听此人就发急,眼一转,随即用柔和的语气说道,“那也把休休一起带去,她和懿真可以做个伴。”
萧岿缄默不语,双眼移向地面。殿内明灭不定的光影徘徊在他身上,谁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空气虽是阴凉,却沉闷得令人窒息,休休已觉出额角渗出的丝丝汗意。
“行啊,灏弟久居浣邑难得来一趟,这次狩猎也是为他准备的。人多好,刺激,灏弟一定高兴。”
萧岿突然爽脆一笑,没有丝毫的示意,迈开大步便往外面走。休休猝不及防,抬起眼看,一股寒气掠过,依稀可见萧岿带着诡异的笑意。她无措地站着,待回过神时,萧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
“此事甚好。”
蓉妃喜出望外。她长舒一口气,捻起一块蜜饯,送到休休手里。
在雯荇殿又待了片刻,约估时辰已到,休休行礼磕头向蓉妃告别。蓉妃也不多加挽留,送她到殿外,赏了一对珊瑚蝙蝠簪并六匹上好锦缎,叫宫人另送至府上。
殿外,自是红日直照。休休回头看,却没有宫女跟来,料想自己出来早了,便慢慢绕过玉菏池,驻足眺望。远处错落别致的亭台楼阁,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流光溢彩。也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宫殿?她暗自思忖着,双颊却微微发热。
发了一会儿呆,沿路赏景过去,她不知不觉走到甬道。
休休想到甬道垂花门一带,沈不遇就在那里等她。她加紧走了一段路,却听见后面咔嚓有致的脚步声。她扭身看去,大群宫廷侍卫、常侍宫人挽抬一架辇舆,正威风凛凛、气派十足地从那边赶过来。看那上面悠闲自得、一身翠黄的,不是萧岿会是谁?
休休急忙往巷边躲避,低首躬身站立。顷刻之间,眼前片片暗红色宫服井然闪过,仿佛生风,吹起休休的衣袂裙角。待她直起身,那辇舆已扬长而去,顷刻隐没在空荡绵长的甬道尽头。
这就是所谓的皇家气派吧。休休抿了抿嘴,浅浅一笑。
终于走出垂花门,拐到空旷处,她环视四周,哪里有沈不遇的影子?
细想可能沈不遇有事耽搁了,他是宰相,自然宫中事多,断不可能在日晒风吹之下独自等待她,还是自己在此耐心等候为好。
她就这样突兀地站在汉白玉雕栏旁,盈盈而立,温煦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如同碧雪寒水里怒放的一枝素心兰。她明晶澈亮的瞳仁中,映显出一抹忽然出现的翠黄。只见面前之人长身玉立,五官精致得让人蓦然不得呼吸。
休休惊诧于萧岿竟没走远,喃喃不得自语。她眼睁睁看着他立在她面前,嘴角牵出一丝嘲弄,声音确是极冷漠的:“是在这里等我吗?”
她立时红了脸,急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在等相爷一起出宫。”
“他不是已经走了?蒋琛,可是看见宰相出宫了?”萧岿扬起眉毛,问身后不远处伫立的侍卫。
“是。”蒋琛回答得清亮有力。
萧岿嘲弄的笑意愈来愈浓,似乎在说:怎么样?撒谎也不看看我是谁。
休休做梦也没想到沈不遇会弃她而去,心中着急,暗想相爷可能一开始说的是在宫外等她,自己当时一时紧张没听清楚搞错了位置,现在必须赶到宫外免得受他叱责。如此一想,她也不加解释,微微施礼,顺着一条道急急离去。
她进宫的时候只是跟着沈不遇走,并没在意来时的路,只凭记忆似乎觉得前面便是。怎奈皇宫里面庭院深深,这样重重叠叠、七转八拐竟难辨东西南北,好不容易以为柳暗花明了,却发觉自己又折回了原处。
那萧岿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似在沉思,一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休休已是满头大汗,窘迫至极,只好如实相告:“我迷路了。”
萧岿哧地笑出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而且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远处凭栏栖息的林鸟,扑簌扑簌向碧空飞去。好容易止住笑,萧岿盯住她,似在自言自语:“沈不遇在耍什么花样?”沉吟片刻,嘴角抽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看来只有我送你出宫了,偶尔做做好事也好。”
他的话语活泼又爽朗,如春风拂杨柳,一扫先前的阴霾之气。休休眨动着双眼,心想:原来这人笑起来更加好看,先前有点误解他了。她心生愧意,不由得朝他粲然一笑。
萧岿一愣,随即下令道:“蒋琛,送这位小姐出宫!”
蒋琛在前面引路,休休踩在结实光亮的青砖上,周围寂静无声,只闻得裙摆轻触鞋面发出的窸窣声响。她回过头去,白玉栏杆处已经不见了萧岿的身影,只见走过的青砖铺就的御道,笔直而绵长。
出得宫门,沈不遇的马车静候多时,让她以为自己真的记错了地方。
这是休休的第一次进宫经历,短暂,甚至模糊。她隐隐感觉到,蓉妃娘娘、三皇子殿下,他们都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锦绣铺地,花香满园。她与他们的认识只是一种奇异的幻象,细细地回味,又像是一团麻丝凌乱地交缠。那种感觉,她真的无法去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