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遇下了轿子,背负着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鸷中,他在打量天际。眼前的后生,阳气见于眉宇之间,倒有几分勃发英姿,可惜投靠的是穆氏,终会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
“休休不会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我要见她!我要她亲口告诉我!”天际也不示弱。
“小子,我这次对你是客气了,你倒得寸进尺。念在你娘曾是沈家奶娘的分上,我亲自跑这一趟。你若还是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沈不遇说此话时,语调虽然没有起伏,但含着阴狠。
天际眼底也寒气四射,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肥马轻裘,纵横士林的样子。我会娶休休为妻,让你倒贴了奁房和我为眷姻!”
“好大的口气。”
沈不遇仿佛听到极其滑稽的事,哈哈大笑,接着冷哼一声,继续挖苦道:“先保住眼前吧,别稍有一点成绩就不自量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再次警告你,不要对休休动非分之想,我若是随便给你加个罪名,你的仕途就毁了。这次的事我不予计较,想在江陵混下去,你自己斟酌吧。”
说完他也不看天际,转身上了软轿,扬长而去。
天际站在原地,深重地呼吸着,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把他的心绪吹得缭乱不堪。
“沈不遇,你会看到这一天的!”他咬牙道。
沈不遇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天际原定的计划。他当即昼夜兼程南下,随身携带的也不多,除了公事文书,还给娘和三个姐姐各带去几块布料,以及给小外甥的两包甜品。
三日后他到了孟俣县,抵达县府呈上礼部札付文牒。等程序走完,县府加盖官印,已经日落西山。
因天际是嵇明佑门下,县令便设宴为天际接风洗尘,席间不免说些客套话。陪坐的多是年老的族长理事,天际是最年轻的,又滴酒不沾,酒宴五更天就散了。
天际暂住驿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回家。
此行虽是低调,但还是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人们把天际当稀罕物,到处是啧啧称赞声。倪秀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将家里养得最肥壮的鸡杀了,好好款待争气的儿子。
待人们都散了,家里只剩下母子俩,倪秀娥才细细打量儿子,既骄傲又喜悦,轻拍天际的臂膀,不住地说道:“瘦了,不过长高了。”
天际调皮地眨眼睛:“娘,我都快二十了,不会再长了。”
笑谈间,已是午膳时分,家里漫漾着米饭和鸡肉香。母子俩对坐,倪秀娥喜滋滋地看着儿子的馋相,不断地往他的饭碗里夹鸡块。
“江陵虽是都城,哪有家里的米饭香?”倪秀娥叹息,又想起什么,道,“你说的嵇大人可是穆氏的红人,权倾朝野,你要懂得好歹,懒散不得。不然纵有壮心雄才,不长点心眼,好机会也被别人抢了去。”
“知道了,娘。”天际乖顺道。
倪秀娥又关照道:“你有今日,靠的是恩师的提携。回头把家里那支上等人参送过去,好好谢谢老师。”
天际又乖顺地点头称是。
倪秀娥满意地笑了,这才放心吃饭。
天际突然问道:“休休她娘如今可好?”
“她家现在有用人伺候着,还能不好?她那是富贵病,时常发作,都习惯了,自然没人理她。”倪秀娥不甚在意地回答。
“之前约好和休休一起回来,不料沈不遇加以阻拦,还训了我一顿。”天际愤恨道。
倪秀娥闻言脸色陡变,手一抖,筷子掉了。她想弯腰去捡,天际手疾眼快,忙帮她拾起筷子。
“你去找休休了?”倪秀娥盯着儿子。
“娘,我想娶休休。”
倪秀娥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狠狠抽向天际的脸,清亮的一声响。
天际毫无防备,捂住脸,委屈地唤了一声:“娘—”
“我再三提醒你,不要去找休休,不要有那种非分之想,你把娘的话当耳边风了?相爷没把你宰了算抬举你了,你还一意孤行,非惹出事端不成?气死我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个愣头儿子来?”倪秀娥边喘气边骂。
“娘,我喜欢休休有什么错?再说,休休只是过继给沈家,又不是亲生的,凭什么这般折辱我?我家虽然穷些,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从小娘教育我要争气,我不就是给您争气吗?怎么在这事情上,您畏畏缩缩的,反而小瞧了自己?”
天际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倪秀娥哑口无言,她作势又要打儿子。天际连忙躲开,倪秀娥打不着,便又骂道:“别搬出大道理来,不许就是不许!要是再被我知道,你就别进这个家的门!”
母子俩为此闹了不愉快,直到岔话不再提及此事,才渐渐又说笑开了。接着,天际匆匆拜会老师去了,倪秀娥在家忙碌。等天际回来,倪秀娥已经将煮熟的鸡蛋和烙好的麦饼装了满满一布袋,关照天际在路上吃。
娘儿俩一直到了道边才作别,倪秀娥眼望着马车走远,才心事重重地回去。
秋雨蒙蒙,车轱辘辚辚。三天后,江陵高大连绵的城墙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天际的思绪依然纷乱得如坠迷雾一般。
他始终搞不明白,每次提及休休,母亲的反应为何总是如此激烈?她越是反对,他对休休的感情越浓。沈不遇两次出现,都带着一抹得意的轻鄙神色,时不时让他血脉贲张。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陶先生。
很小的时候,陶先生面色凝重,眼光飘在遥远的不知名处,对他说:“天际,等你长大考取功名,如果休休还在孟俣县,我会答应你把她娶回家。”
仿佛是一言成谶。长大后,他考取了功名,休休却不在孟俣县,这是为什么?
难道老天爷冥冥之中已作安排?
天际甚是不服气,决定到了江陵之后,非探究个分明不可。
秋雨乍歇,似乎寒意更深。这个时候,天际悄然来到宰相府外。
风儿吹过高墙,老梨树飘下几片黄叶。墙内也是阵阵落叶声,沙沙的,天际能想象到芳香的花瓣在细细密密地坠落。
不知道休休在干什么?她有没有想他?他有点痴傻地想。
此时一阵风卷过,夹杂着马蹄声及车轱辘声。他裹紧外袍,躲闪在老梨树下。但见沈不遇的马车老远地徐缓而来。
沈不遇向来低调,从不讲究排场,车前侍卫也就两三个,并不张扬奢华。即使马车驶入闹市,一般人也不会猜到里面坐着的竟是堂堂宰相大人。马车行驶得平稳,从天际身后经过,掠过一道寒风。
天际忍不住一颤。
待车马声在耳边消失,他才重新闪现。远远望过去,马车在府外停驻,沈不遇独自一人下了车,车内再无二人。
天际有点不甘心,继续耐心等待。等了良久,道上又传来轻巧的马蹄声,只见沈欣杨骑着一匹少壮的马驹过来,贴身随从年龄比他还小,跟跑得满头大汗。
天际站在道中央,笑着向欣杨招手。
欣杨一见,勒紧马缰,兴致勃勃地高声说道:“巧极!正要去找你聊话,你倒来了。”
“有什么稀罕事?”天际也大笑道。
“关于我那个妹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我昨天才从燕喜嘴里听说,着实替休休担忧了一把。”
闻听此言,天际气息一窒,脸上渲开的笑意迅速地敛去了。
“出……出了什么事?”他有点结巴地问道。
“她急着想回老家,我爹没答应。人是不能回去了,可也跟我父亲闹僵了,人被禁闭在院子里出不来。”
天际刚才吓了一跳,此时悬着的心放下了,释然地笑了笑。
一点儿也没错,休休的确是想回去的,是沈不遇从中作梗。
欣杨并不理解天际此时的心境,将马缰递给随从,拍拍天际的肩膀,道:“走吧,咱俩难得见面,去附近茶楼小坐。”
小茶楼内。
周围寂寂少人,更无人过来打扰。两人靠窗对坐,茶倌送上香片酽茶便退下。
天际闻着茶香,轻抿一口,笑道:“休休被禁闭在院子里,怎么算是好事呢?”
今日他守候在沈府墙外,就是专等沈欣杨的。沈欣杨无心机,比他更不谙世事,又与休休走得近,他很想从欣杨嘴里打探到什么。
“你知道,她虽是我新来的妹妹,但也有感情了。其实,我也不想她走。”
天际瞪大眼睛,脱口道:“感情?莫非你家买她,是为了给你……”
“没有的事!休休只是我妹妹,那是兄妹之情!我真正喜欢的,是燕喜!”
欣杨慌忙摆手,一不小心便将心事全都抖了出来,说到最后,竟然绯红了脸。
昨天燕喜送他出萏辛院,粉嫩的脸上娇滴滴的,笑容嫣嫣。他心一动,不假思索地在她的面颊上啄了一口。燕喜的脸上蓦地腾起了红晕,她慌乱地止步,逃进里面去了。
天际对欣杨喜欢上丫鬟之事并不经心,他只关心休休,笑说:“呵呵,我也是胡乱瞎猜。以前听说你爹一门心思要将休休往皇宫里送,让她当上三皇子妃,如今三皇子被废了,你爹又有何打算?”
欣杨凑近天际的耳朵,笑嘻嘻地开口:“告诉你,他们已经好上了。”
说完便发现天际满目复杂神色,眼波凝视着手里的茶盏。也许是他的手在抖,杯中水波一晕一晕地恍如涟漪。欣杨不觉奇怪,伸手在天际眼前晃了晃。
天际惊醒,咬牙道:“我不信!”
“起初我也不信。三皇子被废以后,休休神出鬼没的,甚至几天几夜不回家。我悄悄问了燕喜,才知道三皇子躲在深山老林里,休休看他去了。后来朝局有所缓和,三皇子回到江陵,住在郊外的小村落里,前些日子还受了点伤,休休三天两头去伺候呢。唉,知道这事的没几个,我在燕喜那里发过毒誓不说出去,可看见你,还是忍不住说了。”
欣杨见天际半晌不动,神情有点呆傻,会错了意,笑说:“高兴得糊涂了吧?你和休休从小认识,也算是她的兄长,她的事也是你的事。唉,不知道三皇子什么时候重振雄风?皇上那么宠他,总会有出头之日。你我保佑休休吧。”
天际听了,许久都不说话。他愣愣地始终盯着茶盏,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欣杨刚才说的话不是真的。
恍惚里,他想起那天休休的马车停在柳荫道中央,她款款向他走来,含笑说她从郊外拜神回来。
原来那个神就是萧岿啊!
为什么要骗他?
他全身都在抖,突然一哂,声音却颤着:“好事……极好的好事。”
茶盏捏在手心,五指撑足所有力气,他发泄似的将茶盏倒扣在桌面上。沉闷的咣一声,茶水蜿蜒,滴滴答答往下流。
接着,他霍然起身,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噔噔下楼去了。
欣杨赶紧付茶钱。从窗口望去,天际已经大踏步出了茶楼,径直往别处去了。欣杨歪着头,不解似的自言自语道:“这个储天际,究竟怎么回事?”
肆
秋风夹带秋雨下得萧瑟,皇宫里寒气更重了。
翎德殿外,已是碎叶满地一片狼藉。守门的宫人正要执起大扫帚,隐约听到寝殿内有咳嗽声,另一名宫人急忙打手势示意众人噤声。不久,萧詧的内侍从外面进来,踩过遍地的落叶,无声地踏上白玉台阶。
因病得久了,萧詧半卧在檀香色的座褥上,神情恹恹的。无色琉璃的窗映着内侍匆匆而过的身影,萧詧提起些精神,双臂撑起孱弱的身子。
“岿儿怎么样了?”他问。
即使在病中,他依然惦记着儿子。
内侍禀告道:“回皇上,三殿下的伤已经愈合。他托奴才带个话,请皇上保重身体。”
“到底是年轻人。”萧詧大是欣慰,脸上浮起笑意,“沈爱卿想得周到,派他的女儿伺候岿儿。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朕倒觉得这般极好,他们就像天生的一对。”
“皇上所言甚是。”
“假如没有出事,过完年就是选皇子妃之日,指不定岿儿年底就能生个小皇孙。唉,天不佑人,朕日夜盼着北周那边能带来好消息,至今音信全无,心中不安啊!”萧詧一阵感慨。
“北周确实带来了好消息,皇上。”屏风外,传来皇后悠扬的声音。
萧詧一震。
皇后从屏风后缓缓步出,斑斓焕彩的披风上,还沾着一两枚细小的碎叶,嫣然绰约里平添了一分生动。鬓间鸾凤上垂着长长的璎珞,珠光如星子般流动,在萧詧的眼前闪耀。
她身后,是尚书令嵇明佑。此时他紧随几步上前,单膝跪地行君臣大礼:“微臣参见皇上。”
萧詧警觉地直起身,恼怒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皇后用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萧詧,然后深深一福,笑道:“臣妾今日收到北周宣帝的手谕,有关本朝立嫡之事。如此臣妾即刻赶来给皇上阅看,皇上阅毕定会龙心大悦,了断一桩心事,岂不是好消息?”
嵇明佑将盖印玉玺的谕书高举过顶。
明白是什么,萧詧的心不自禁地抽紧。他的视野有些模糊,连嵇明佑手上的谕书也变得虚幻不真实。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从内侍手里接过谕书,又颤巍巍地低头去看。
仿佛突然被人凭空抽去筋血,他重重地坐回榻上,一张脸变得扭曲狰狞。
“天下大定,朕身强力壮,不必急于国本!”
“皇上,这可是北周宣帝的手谕!”皇后的声音极重,落地有声。
萧詧面色苍白,咬牙道:“韶儿胆气不足,昏懦有余,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重国重事,须由朝中诸臣商议定夺!”
“好啊,臣妾正想说,手谕就在明日朝上宣读吧。北周驻兵总管就在宫外等候,臣妾倒想看看,何人敢在周宣帝头上违法乱政!”
皇后的笑意波光一闪,不再多言,断然一甩长袖,示意嵇明佑离开,然后自己先趾高气扬地出去了。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如她所愿。她的面上满溢笑意,仿佛看见萧韶的冠礼之隆,众目之下锦缎灿烂珠玉夺目,何等鲜亮威风!
萧詧瘫倒在榻上,目光暗淡地望向窗外,风的声音呜咽似的低沉。蓦地,他似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传沈爱卿!还有郑爱卿!”
不久,沈不遇和郑渭相继赶到翎德殿。
萧詧将刚才经过一说,目光莹然,颤声道:“穆氏如此邪恶,趁中宫空虚作乱发难,若不夺其权力,朕毕生心血将毁于他们之手!”
沈不遇和郑渭脸色惊变,沈不遇道:“此事汹汹,始料未及。北周下大雪,臣派出的人尚在途中,怕是不能及时赶到。即使到了江陵,周宣帝此诏已宣,也是一筹莫展。”
“不杀嵇明佑,臣心不甘!”郑渭不禁狠狠骂了一句,道,“刺杀三殿下的凶手已被抓到,这厮邪恶硬是不招。臣即刻就回去,大刑伺候,非让他招出是穆氏指使不可!如若证据在手,可制约穆氏!”
萧詧连连点头:“如此甚好,爱卿速速前去。”
沈不遇思忖一番,忧心忡忡地提醒道:“滥用私刑,有违法度。一旦不能得手,反使穆氏越发猖狂,实则乱上添乱,郑老弟需小心。”
郑渭粗略地打断,瞪着眼珠子道:“穆氏卑鄙至极,我等还跟他们谈什么法度?如今危急时刻,岂能顾得许多?”
一番计议之后,两位得力重臣匆忙而去。
萧詧定定地坐着,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
“明日朝会凶多吉少。岿儿,穆氏作乱祸国,父皇不能帮你,我心难甘啊!”
“三哥,不要去!”
屋门大开,萧岿从里面冲了出来。萧灏紧跟在后,接着在院门前将其追上,双手拽住萧岿,硬是不让他走出院门。
萧岿有些失控,愠怒而狂乱地大声说道:“父皇苦心孤诣治国,穆氏乘乱夺权,一代君王被奸宄之人包围,我在这里待着有何用处?别拦我,我一定要去阻止这些人!”
“三哥你现在这身份,连进入皇宫都不能。若如此救父皇,与作茧自缚无异!三哥你别激动,我们再想想办法!”萧灏竭力劝说道。
舅舅郑渭忙碌到深夜,突然告诉他不祥的消息,他隐感三哥萧岿会闹事,一大早便匆匆赶来劝阻。
萧岿情绪虽平缓下来,眼底终究是一片暗潮。
“四弟,穆氏已经成势,若穆氏得储君位,我必为穆氏所杀。大哥若是一朝亲政,又来另路,你也性命攸关。”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傀儡。”
萧灏心里一沉,哽声说:“我知道。皇后不顾父皇恩义,发难朝廷,夺权谋利。为什么皇家会这样?我们不能如平常百姓一样生活吗?”
兄弟俩抚肩而立,彼此握紧了拳。长风卷得他们的袍角飘舞不羁,此时此刻,他们心似钢刀交割,却不得不无奈地任凭时光缓慢地流淌过去。
院门外传来响动,休休缓步而入。
咫尺之间,三人对望。
她似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无声地走到萧岿面前,慢慢地吸了口气,缓声说道:“相爷已经去了宫里。这会儿,朝会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