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间宽大简约,里间做寝室,外间是书房,中间立着百鸟秀凤的大木屏。长而大的书案上,竹简、文房四宝堆成了一道连绵的“文山”,琴棋书画摆在房中,连平日做的女红都没落下。
宫官交代完,便告退而去。休休在屋子里稍作整理,又环顾了一遍周围,坐在椅子上发呆。隐隐之间,竟说不清什么滋味。
过得片时,便见院门无声滑开,几名内侍提着大箱小箱进了另一间厢房。外面传来一声黄莺般轻灵的笑声,休休好奇地出屋看去,只见郑懿真抱着小梳妆箱走了进来。
“沈休休,我们两个做伴!”
休休心内欢喜,老实道:“我也是害怕见陌生人,愁着没人说话,你来了正好。”
“会有人来陪我们说话的,我等会儿过来。”
懿真得意地扬了扬眉,兀自进自己的屋子去了。
休休站在门外,听见懿真在大声说话。俏丽的身影在屋内时没时现,纱袖荡漾起伏。她指挥着众内侍将自己的物件摆这摆那,显然将闺房里的东西都搬了来。一时间内侍们被差使得跑进跑出,一派忙碌。
休休以手遮日,举目望向天空。皇宫上空的日色太过于刺眼,一行大雁正飞掠而过,除了滞重的飞檐翘脊,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呢?”她低叹。
观望了良久,她站得有点累了。懿真屋内早没了人声,那些内侍也消失了。屋门紧闭,也不知道懿真在忙些什么。休休回了自己的寝室,仍是心事重重地坐着,好容易定了定神,从梳妆镜前取下小匣子,缓缓打开。
因为怕沈家人发现她戴着玉坠进宫,她将它连同那些精美的首饰一起,放进了梳妆匣里。玉坠攥在手中,并未感到细腻如脂,因磨斫得粗砺,连个光泽都没有。
休休望着,眼前渐渐模糊,觉得一切还是去年的模样,她对及笄之礼充满了无限憧憬。隔着似睡似醒的梦,自己仿佛身处昨日,梦中的父亲含着笑,就在触手可及之间。
她欷歔了一下,眼里一层雾气。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迅捷地夺走了玉坠。
休休方醒悟过来,回过头,见是懿真。
懿真端详着玉坠,咯咯笑了起来:“哪来的劣品?我帮你扔了它。”说罢,走到门口,作势要扔。
休休飞扑过来,一把夺过玉坠,凶狠地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东西!”
懿真惊悸莫名,见休休脸色铁青,反而笑了笑,道:“瞧你想吃人的样子。咋当真了?跟你开玩笑呢!”
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桌前,吩咐外面的宫婢上茶。休休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过,缓过神色,歉意地冲懿真一笑,回到鸾镜前仔细地将玉坠戴在脖子上。
懿真微愣,借着品茶冷眼观望,脸上不露痕迹。
不就是个劣等品吗,还当宝贝似的。果然是乡野来的,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在心里轻蔑地哼道。
休休坐到对面,啜了口茶,才发现懿真明显精心打扮过了。乌髻轻轻绾就,湘色缠枝花的百褶裙裾,涂了蜜的脸上更是别样的妩媚。
她不禁赞叹道:“懿真小姐真漂亮。”
懿真听了款款起身,纱袖随之委落。她以一个袅娜的姿势转身,别有深意道:“知道我在这里,今儿有人会特地来看我,你一定也喜欢。”
休休心里莫名地一跳,不禁问:“你说的是谁?”
话音刚落,紧闭的院门响起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懿真目光似雪发亮,惊喜地叫一声“他来了”,就飞奔着去开门。
休休心中也是血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门开了,四皇子萧灏跨步进来,脸上笑吟吟的。
“灏哥哥,怎么是你?”懿真大失所望,板着脸道,“进来吧,你的意中人在里面呢。”
萧灏晶亮的眼睛望着休休的身影,逗懿真道:“原来你抢着开门,不是为了我。失望了吧?三哥有事要我先来,你要是等他,就在门口等好了。”
“你是怕我掺和其中,不方便和沈休休说话。”懿真嘴上哼哼,倒真没走开的意思。
萧灏进了休休的屋子,休休上前行礼。萧灏忙免了,温和地笑问:“宫里不如沈府,不知你过不过得惯?”
休休不急不缓回道:“沈府也没过得惯,哪比得上住在老家?”
“孟俣县老家一定不错,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有你作陪去那里走走。不过现在我们在皇宫,我少说也算是半个主人,希望我能陪你。”萧灏直率地说道,言语里充满了真诚。
休休听出他话中深意,慌乱地转过身,坐在桌旁轻轻拨动香炉里的檀香。萧灏也坐下,早有宫婢奉上酽酽滚茶,清香满鼻。萧灏微呷了一口,脸上再次荡起笑意:“这个味道好。”
说完便发现休休满目复杂神色,凝视着袅袅檀烟出神,眼波轻飘飘地散开,对他的话似是未闻。萧灏原本也不是口舌伶俐的,观察休休的颜色,便知她满腹心事,便若无其事地将茶杯放下,道:“今日闲着,不如我带你四处逛逛?”
休休听了,像是急着逃避什么似的,爽快地应答:“好。”
两人出了院门,发现懿真站在原地翘首等待。萧灏开玩笑道:“懿真,要不要一起去?”
懿真白了萧灏一眼,没好气地催他们离开:“我才不想讨人厌呢,你们走吧。”
萧灏和休休对视,不禁笑了起来。
沿着青石步道往里面走,巡逻的宫中侍卫影影绰绰。今日天色极好,天气也解人意,荡漾着和煦晴暖,这样的天色让休休的心境澄明了许多。
萧灏一路指点,两人说笑着拐过几曲雕栏,看两边松柏森森,杏花开得艳艳,杨柳吐了新芽,掩着几处楼台亭阁。此地寂静无声,连宫女侍卫走动的影子也没有。
“这里是什么地方?”休休好奇道。
萧灏平静地回答道:“以前我母妃住过的院子,后来这里就荒废了。”
休休一只脚已经迈进院子里,见屋门已加了锁,琐窗紧闭。因无人管理,地上杂草蔓藤丛生,一阵萧萧的风吹过,碎叶残花飘了一地。如此荒落景致,使人倍生幽怨悲凉之情。休休静静地看着,自语似的道:“你娘这么早离开你,太可惜了。如果尚在,你会是个受宠的皇子,也不至于去那么远的浣邑。”
“天命如此。”萧灏摇摇头,“后宫佳丽无数,我娘真活到现在,日子也就如这般荒疏冷落。大哥有皇后和支持他的重臣,三哥有父皇,我夹在中间,并不见得好过。”
“你不是有郑大人吗?”休休想起那个说话如洪钟的浣邑侯郑渭。
“可他不是亲生父亲。”
萧灏的声音低低的,仿佛透着怅然叹息。他不再言语,蹲下身,挽了袖子,很熟练地拔起荒草。
休休默默地望着他,那时,她多少有些了解他了。
她帮着将拔下的杂草放成一堆。萧灏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铲子,两人合力将草埋了。休休微仰起脸,像个孩子般笑了,语气极软:“我也是这样帮我爹干活的。”
一层暖色现在萧灏年轻的面颊上。恍惚间,他很想向她诉说衷肠,可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攥住她的手,轻轻地拢住了她。
休休回到院子时,日色已经照到头顶,宫婢已经将午膳备好。
懿真依然站在门口,瞧见休休回来,一双眼睛没有情绪地动了动,连挤出一丝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休休知道懿真等的人是谁。
这一日,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出现。
宫内开设的教坊,教的都是些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时局纷乱的后梁,连梁帝的龙位都岌岌可危,但王公大臣家里的闺训还是缺少不了的。家家在女儿懂事起,便教以贞顺辞令、婉娩丝麻,到了十来岁早学得熟谙精通。
设立教坊,实则让皇子们可以近距离接触那些佳丽,做到心中有数,明年遴选皇子妃便简单了。因此,那些成年的皇子天天爱往教坊钻。来得最勤快的数大皇子萧韶,他又是最好脾气的,甚至有人作弄他,他也不生气反被逗得开怀。萧灏也来过多次,但他只是去休休的院子里,喝杯茶,聊上一个时辰便告辞。
当皇子妃是每个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她们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满园华光珠耀,天天莺声燕语,伴着剪剪秋水的明眸,连后宫里的白玉兰都耐不住地过早开了。
当然,嫁给三皇子萧岿是她们最大的愿望。三皇子受皇上专宠,又才高八斗能文能武,他会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所以她们翘首期待,天天盼着三皇子能出现。
据说这段日子三皇子殿下公事繁忙,又加上不住在宫中,越想见到他,越是见不到踪影。
一晃便到了阳春三月。
院子里草花满地、五色纷披。空气如洗一般洁净,隐隐还有花香漫漾。远处风筝飘摇,和风吹送,更有说不尽的惬意。
休休觉得人活泛起来。
这日从教坊回来,懿真跟别人玩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休休一个人。见天色晴好,休休将房门外的海棠搬到阳光下。正忙碌着,院门外有了动静。
只听内侍操着公鸡腔喊道:“蓉妃娘娘到!”
蓉妃款步而入,着广袖深襟的织锦宫服,云鬓高簇,一对青鸾的步摇簌簌抖动。她总是那么洁净而端庄,令休休不由得想起沈府夜蓥池那片青碧。她忙行礼跪下,道:“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迎迓,尚求娘娘恕罪。”
“休休说哪里话?我是闲得慌,故过来看看你。”蓉妃扶起休休,脸上挂着笑意。
一众宫女内侍垂首而立,蓉妃转向他们,不急不缓地吩咐:“你们先去门口守着。”说完,脚步未停地携着休休进了屋内。
休休奉茶,站着不敢动。蓉妃轻叹道:“你我不是外人,怎还如此生分?坐下吧,一起说说话。”休休只得坐在蓉妃对面,垂着头不言语。
蓉妃看休休这般若即若离,心里有了伤感,幽幽道:“莫非你还在生我的气?”
“娘娘,您上次为何不告诉我内情?我爹伤害了我娘,我娘伺候过您。蒙娘娘垂怜,休休得以进沈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休休是罪人的女儿,不敢受用。娘娘应该将我娘接来江陵,圆她的富贵梦才是,而不是我……”
休休眼里一片凄凉,她吸了口气,抬袖拭去眼泪。
蓉妃一瞬间气息凝滞。她下意识去按住休休的手,颤着声音道:“休休,你是无辜的啊!再说,你娘在孟俣县过得好好的,江陵并不适合她。你干爹早已安排好此事,你就不用替你娘操心了。”
“操心的是您和相爷。你们此番让我来江陵,不就是想联手促成我和三殿下吗?”
蓉妃显得窘迫,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亲上加亲,还不是为了岿儿的将来?”
“相爷逼迫于我,娘娘存有私心,可惜不能如你们的愿。”休休冷声道。
“你的意思是—”蓉妃有点慌了。
休休语气坚决地回答道:“皇子妃的梦,不是我这种贫女该做的。我留在江陵,进入皇宫,不过是想替死去的爹赎罪,又不想牵累无辜。至于别的,休休根本不想!”
“原来是这样。”
蓉妃神色暗淡,一只手抚过休休的手背,欲言又止:“如果……”
休休截断了蓉妃的话,道:“没有如果。倘若娘娘好心,请放过休休吧,休休在这里给娘娘磕头了。”
言罢,她伏地接连磕了三个头。
“好你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蓉妃霍然起身,指着休休,脸色已变得苍白:“休休啊休休,多少人争着抢着当三皇子妃呢,你倒好,什么都不要!你要三思!”
说完,蓉妃转身而去。裙裾委地,鬓间步摇剧烈地摇曳着。
休休呆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做得如此决然。无数次想象过,她会当着蓉妃的面,将一腔苦楚倾诉出来,蓉妃也许会帮她。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蓉妃和沈不遇联手下的一枚棋,心中就充满了激愤。
柳絮在飞,零零星星地夹在风中,天似乎也变得冷了。她重新来到院子中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清醒了些,便指着眼前的树花说道:“说了就说了,我才不怕呢!都一个月了,那个萧岿久不露面,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他不理人,我干吗理他?不就是三皇子吗?不稀罕!”
后面响起啪啪两记鼓掌声。
休休一惊,急忙转过身去。
萧岿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中,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一身云纹的织金锦长袍,长发飘动,越发显得俊美翩然。
心里露了破绽,休休白皙的脸上如涂抹上一层胭脂红。她瞪了萧岿一眼,发问:“你来干什么?”
萧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坦然道:“刚才母妃告诉我了,我特来谢谢你。正愁着脱不了身,沈不遇这招太缠人,没想到你主动退出了。我是如释重负,所以特来感谢。”
像是一把火辣辣的刀子割着胸口,休休感觉痛了。她看着笑得得意的萧岿,努力使自己强硬起来,冷笑道:“如此甚好。你放心,我不会亲近你,也不用你勉强对我好。”
“不错,有悟性。”
萧岿点头表示赞赏,站在休休面前,三分笑意经嘴角漾开:“你说过,皇子妃的梦,不是你这种贫女该做的。说得好极了,有自知之明。既然这样,我不用再费口舌,请休休小姐好自为之。”
他面上的笑渐渐收拢,眼里掠过一道阴鸷,接着扬长而去。
这通直白,却让休休措手不及。她定定地望着院门,好半晌缓过神,竟连挪步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花坛前嘤嘤哭了起来。
这时候,萧灏进来,一见休休哭得凄惨,急问侍奉的宫婢原委,方知三哥刚才来过。
“休休,你告诉我,三哥说了什么?”
如此一问,休休话说不出口,哭得更伤心了。
萧灏不由得抱住休休,哭声颤动了他的心,一牵一牵的难受。他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却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休休你等着我,我找三哥去!”
不及休休阻拦,萧灏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院门。
蓉妃站在前殿外的荷池边,目光时不时地望向不远处的儿子。
去年因为萧岿禁闭之事,自己皇眷不再,搞得终日悒悒不乐,也就无心打理荷池,落了个残荷败叶、零落难堪的光景。元宵节一过,皇上突然顾念起她来,隔三岔五过来小坐,让她惊喜交加。有了好心情,她又打理起了荷池。于是清碧的水池上,浮现偷偷出水的荷钱。加上四围雕栏高柳,绿水芙蓉衣,香蒲薰风的如画春景重新出现在雯荇宫。
皇上私底下告诉过她,皇宫内设教坊,实则是在替岿儿找到心仪之人。她不由得心花怒放,盼着岿儿早日选定休休。岂料方才她被休休一将,如同被冷水当头一浇,心灰意冷地回来,正巧萧岿前来看望母妃,便将休休的原话大致说了。萧岿当时冷笑道:“也好,我正要找她去。”说完便没了人影。
没多久,萧岿回来了,直接唤上几名宫婢在花园里放风筝。蓉妃望着儿子,见他脸色从容,不时笑得灿烂,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
儿子的心思,做母亲的越来越猜不透了。
她款步过去,叫住萧岿,不由得问道:“岿儿,刚才可是见过休休了?”
萧岿玩得兴致盎然,盯着空中飘摇的风筝,扯着线辘不放手,漫不经心地回答:“见了。”
“跟她说了什么?”
“忘了。”
蓉妃一时头犯晕,看着萧岿和宫婢笑闹着跑开,只有站着干生气。
萧灏匆匆而来,朝蓉妃施礼:“三哥在不在?”
蓉妃情知两兄弟感情笃深,以为萧灏也是找萧岿玩耍,便朝月洞门指了指,嗔怪道:“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今日才来就嬉闹上了。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成人了,该有所收敛了。”
萧灏再次行礼,待蓉妃由侍婢搀扶着进内殿去了,才小跑着进了花园。果然见萧岿和宫婢玩得正欢。
见此情景,萧灏内心血涌,眉目里也蒙上不尽的愤懑。他大步冲到萧岿面前,大声地唤了一声:“三哥!”
萧岿只是转头看他一眼,笑着招呼道:“四弟来得正好,咱们一起玩。”
萧灏二话不说,扯下萧岿手里的线辘,交给身边的宫婢,然后一只手拽住萧岿,强硬地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今日怎么啦?哪来的那么大火?四弟向来温文尔雅的。”萧岿继续逗笑道。
“三哥,你若真不喜欢休休,就别去伤害他!”萧灏大喊。
此言一出,萧岿脸上笑意全无。他盯着萧灏,敛眉问道:“你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伤人的话,休休哭了!”
萧岿微愣,随即满不在乎地嗤笑:“女人真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