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的下午时光。
在梅雨天已经结束,而还没真正热起来的天气,空气都带着暖洋洋得像令人泡在热水澡里一样的舒适。
“你和森北认识很久了吗?”岑小雨倚在有些发黄的栏杆上,身后一大片像大海一样颜色的天空。
柳潇潇咬了一大口冰激凌,点了点头。
“为什么高一第一学期从没听到你讲起,在学校里也几乎没遇见过呢。”回想起来,和男生有了交集是这个学期才有的事情。
“呀,那家伙让我在学校假装不认识他,要是有我在的地方一定会夹着尾巴溜走的。”
“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嘴里塞满了冰激凌吐话语听起来含混不清,“好像说什么太熟了的青梅竹马让他压力山大之类的吧。那家伙的脑袋不知道怎么长的,总之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回路构造吧。”
“嗯。”岑小雨转身,单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空。
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的柳潇潇也靠过去,吹了一个口哨:“岑小雨,你该不会是……”
“不不不。没有的事。”岑小雨矢口否认。
但是,所谓闺密+死党的存在就是——让你的秘密也变成她的秘密。柳潇潇眨了眨眼睛,凑了过去。
最终结果是岑小雨将两天一夜的省城考试过程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
“这么说,倒真是很奇怪哎。”柳潇潇眼神闪烁,把还没吃完的冰激凌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森小魔虽然从没有一点正经样子,但除了冰山姥姥那个前女友,他真的没有和任何一个女生走得近哎。”
——我这个人呀,是只对女朋友好的人。
这句话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有杀伤力的糖衣炸弹呢。
安静了片刻,反常沉默的柳潇潇忽然伸长手将岑小雨揽紧了:“那家伙搞不好是真心的哎,不过——”下一秒钟,中性女生一脸凶悍地“呸”了一声,“想跟爷抢媳妇儿,没门!”
岑小雨推了她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别没个正经样了,你又不是真的男生。”
“啊,反了你。”柳潇潇单手掐住了岑小雨的下巴,一样是女生,但柳潇潇的力气还是大了许多,她轻轻地抬高了岑小雨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下”。
悠闲的下午时光过得特别快。
两个少女靠在一起的样子是青春里一帧永不褪色的照片。
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此刻。
收拢了翅膀,停在散发着青草芬香的这时,不再飞走。
该多好。
同一天,不过时间不是“下午五点”,而是晚上十一点。
房间里一片漆黑,卧室在小洋房的二楼南侧,冬暖夏凉,窗外有一株高大的木樨树,躯干笔直,伞盖长年郁绿。
淡淡的月光落在了地板上,女生用赤脚去踩月光,一下一下的,明知徒劳无功,也还是孩子气似的不放弃。
嘭嘭嘭,赤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好像心跳的频率。
不知道过了多久,踩月光的女生停下脚步,黑暗中只听到喘息声,她慢慢地走到墙边,纤细的手指摸索到了开关,啪地按了一下,天花板上的鲸鱼形状的水晶灯亮了。
墙壁是浅浅的粉色,蕾丝床单是黄昏时晚霞的深粉色,休憩区的小沙发是花瓣形状,拉开一半的衣柜里是清一色的长裙短裙。这是一间女生用来做梦的卧室,是许多女生想要的公主房。
从这个角度看见的是女生站在衣柜前的背影,头发柔软而长,一条白色吊带鱼尾裙摇弋生姿。
一个少女的背影。
她一直站在衣柜前,像是在挑着什么,但突然间又以和柔美身姿不相符的力气粗鲁地将衣柜门用力地一拉。
她在生气是吗?
缓缓地转过身,一个眉眼清澈、嘴唇如花瓣的女生出现了——并不算是有多美,没有关熙童般的精致五官,也不像岑小雨一样巴掌脸大眼睛,她是她自己,不是锥子脸没有大眼睛,充其量只能用“清秀”来形容,但不知道怎么,她的眼睛就像有魔力一样深深地吸引了你。
你想了一会儿,突然一个词涌了上来——没错,这个词是对这个女生最好的概括——她是一个有“灵气”的女生。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单手托腮,又出看一会儿神,然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出现了。
女生双手抓住了长而坠的黑发,轻轻地一拉,头发被拿了下来——她戴着的是一顶几可乱真的假发!
镜子里的少女的表情似乎随之假发摘下而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本来柔软的眉眼也变得冷冽了起来,说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了,但此刻的女生和刚刚的女生就是有着让人一眼就可分辨出来的差别。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脱下了白色吊带鱼尾裙,换上一条灰色短裤和白T恤,一头短短的头发,单脚架在了梳妆台上,头靠在椅背,雌雄莫辨的发型装扮,狂野的不拘小节的姿势,乍一眼看过去就像一个俊美的青涩少年。
不远处的书桌上一个深灰色的书包,没有如别的女生一样挂着各种叮叮当当的、颜色缤纷的小饰品,和桌上充满了少女气息的大大小小的各种玩偶小玩意格格不入。在书包的旁边有一本翻开了一半的课本,页上写着主人的名字。
横、竖、撇、捺,撇,竖钩,撇,横折钩,竖,一共九笔的“柳”。
点,点,提,横,竖,竖,横折,横,横,竖,点,点,撇,捺,一共十四笔的“潇”。
点,点,提,横,竖,竖,横折,横,横,竖,点,点,撇,捺,一共十四笔的“潇”。
——柳潇潇。
窗外似乎有呼啸的风,又似乎万籁俱寂。
女生关熄了灯,像海浪一样顽皮的月光又跑了进来,风吹过树影,一漾一漾的。盯着似会走动的树影久了,思绪开始出现一种错觉。
像是回到了某一个夏天的晌午。
在一条长满了蔷薇的小区道上,男生和女生正在打羽毛球。
一个是高一些的,面容柔软得让人忍不住要摸一摸的漂亮小男生。另外一个,是个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小个子女生。
羽毛球像一只小鸟,男生的球快得跟燕子似的,小个子女生好几次没接住。
这一次男生打出的球,呼啸着飞进了右手边小洋房的花园里。
“你看!”男生瞪了小个子女生一眼,“球又接丢了。”
小个子女生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意:“幸好是飞进了你家,我们去捡吧。”
沿着花园的铁栅栏,找到了后门一侧,男生时常从那个偷偷溜出来的小小豁口钻了进来。
这是一个明净的夏天正午,花园很大,种着好几株枝叶垂到地面的大树,像是一个寂静无声的森林。
“记得羽毛球是在掉在了那边。”男生领着女生往那边走,“小声点哦。”
假装午睡其实却打着暗号偷跑出来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像猫一样地走在树叶间。
一片白色的东西飘落下来,却不是羽毛球,是凋落的花瓣。
“在那里哎。”小个子女生眼尖,先看到了卡在树枝间的白色羽毛球。她拉了拉男生的衣袖,但男生却一动不动,视线并没有往树枝的方向望去,而是死死地看着右手的一侧方向。
“森……”还没叫出名字的女生的嘴被捂住了,被男生拉着躲在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后面。
看见了,看见了。
前面那个虽然略有些啤酒肚,但丝毫无损中年魅力的男子不是森北的爸爸吗?他揽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森北爸爸公司里的一个下属。
女人伏在男子胸口,双手紧紧围在男子腰间的亲密姿势,比男子至少年轻一轮,明显超出了“男老板女下属”的关系范畴。
十三岁男生。比男生小三个月的女生。
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种尺度无下限的网络家宣传,或许并不完全明白,但绝对不会是“懵懂天真无知”。
男生手上的青筋冒了出来。
听到了,听到了。
森北爸爸:我也喜欢你,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年轻女孩(泪眼涟涟):我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有你就行了。
地上有花瓣和树叶,漂浮在积水上组成美丽的图案。空气突然炙热到让人无法再忍下去。风带着烟的火焰倒灌进喉咙。十三岁的男生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整个人像是被黑暗包裹住了。这真不算得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那些画面渐渐地模糊起来,十三岁的男生,小个子女生,白色羽毛球,高大的树木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光点,终于消失在月光里。
女生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这个人呀,是只对女朋友好的人。”
这句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这个人呀,是只对恋人忠贞的人”?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和柳潇潇的房间窗台遥遥对望的男生的房间像一片深海。
“睡着了吗?阿森。”
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苏红珊端着牛奶和夜宵,听到里面没有反应,笑了笑:“我进来了哦。”
拧开门没走几步,头发犹湿漉漉的男生拿着白色浴巾擦头发,恰好从浴室出来。“啊,妈,吓到我了。”男生手忙脚乱地拿大浴巾围住了下体。苏红珊呸他一口:“什么嘛,老妈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小时候……”
“好好好。是我错了。”男生连忙举白旗,用稍微撒娇的语气说,“今晚夜宵是什么?”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
“去穿好衣服才来。”做母亲的皱了皱眉,“空调开得这么低,又总是不爱穿衣服,冻着了不是拖累我吗?”
男生进了更衣室,不一会儿就换了全套休闲睡衣出来,看见妈妈正在帮他把床铺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收拾好挂进衣柜,便牛皮糖一般黏上去。
关系非常好,在某一程度上像朋友一样的母子关系。让人羡慕。他打开炖盅,是浓香扑鼻的鸽子蛋蒸松茸。
“我最的爱!”男生欢呼起来,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大半,轻声问,“妈,你也吃?”
“呵,不要了,你爸说他待会儿晚些回来,会带林记的猪蹄回来。我再这么吃下去,一定会变成难看的胖大婶。”女人露出来一丝幸福的笑意。她从少女时就爱吃林记的水晶猪蹄,到现在口味也没变过。
“哦,妈是大婶没错,但妈即便是大婶,也是大婶里面最漂亮的,别担心了。”男生这样笑容满满地回应着。
灯光下,长发、身材依然窈窕、保养得非常好的苏红珊,看上去是年轻,但岁月从不会给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幻想。即使是用着一套几千的化妆品,在美容店一办就是好几万的卵巢保养电子嫩肤贵宾卡,也依然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
“妈这几年真觉得老了。”女人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以前熬一整夜第二天依然精神饱满,现在稍微一熬夜黑眼圈呀,皮肤没水分,眼角下垂就统统冒出来,真可怕。”
若是平常这时候,男生势必会插科打诨,开点“哇,真的哎,眼角突然冒出好几条皱纹”之类的玩笑话,不过这次苏红珊的注意力被一层到楼上的旋转楼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站起身:“一定的是你爸回来了。说实话你爸最近太辛苦了,公司接了大项目总有忙不完的事。”
看着母亲走出去的身影,男生挖了一口松茸,阴沉下来——这段时间顾总晚上回家的时间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这一盅松软可口的鸽子蛋蒸松茸有点咽不下口了。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急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深蓝色条纹上衣的男人走了进来,苏红珊跟在一侧。
有百分之九十酷似男人,眉眼几乎如同一辙的男生看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苏红珊,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回来了。”
“嗯嗯。”男人对于儿子突然喊了一声爸有些受宠若惊,他把林记的外卖木盒递了过去,语气有微不可察的讨好,“要吃吗?还是冒着热气的水晶猪蹄。”
“嗯,好啊。”男生笑容灿烂地接过了。
顾延海望着儿子,眼睛里的笑意都化作实质可触摸的物质。
“儿子,待会儿一起去打一场篮球怎么样?”顾延海小心翼翼地趁着现在提议。
苏红珊先笑了:“好啊,你们父子好久没打过两人赛了,我去准备冷饮和果汁。”
万分期待的妈妈的目光落在了男生身上。
男生点了点头:“好啊。”
曾是中学体育老师,后来弃文从商的顾连海年轻的时候也打过好几场漂亮的球赛,而三岁就摸着篮球,唱着“拍啊拍啊跳起来,冲呀冲呀球入篮”歌谣的男生,也不是没有受到父亲无形的熏陶。
“我去换衣服。”顾延海兴奋滴搓了搓手掌,携着妻子的手走向了另一方向的主卧室。
男生穿是的休闲短裤睡衣,不过还是去换了一套球衣。别墅花园里就有一个小型篮球场,从男生住的房间露台望下去,可以看到白底黑网的篮筐。准备出去的男生看见了水晶猪蹄,伸手拿了起来,往着主卧室的方向走去。
乳白色的欧式门虚掩着,把手放在门上的男生却停下了敲门的动作,他屏住了呼吸,透过的窄窄的门缝看见了层层叠叠的光。
“穿这件吸汗……”妻子话题一转,“今年的结婚纪念日,儿子早早就推荐了几个欧洲小岛……我瞧着其中一个还不错。”
是男人把球衣拿在手上,嘴里讲着话:“今年恐怕没时间,你知道公司刚刚接下了一个大项目。”
“没关系。”虽然有些失望,但体贴的妻子仍是这样说。
“稍后我会补偿你的。”稍等片刻,男人低声说。
“老夫老妻了,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妻子笑着嗔道。
大致就在这时候,男人的手机响了,就近放在妻子身边的欧式台几上,妻子拿起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名字,笑着递过去:“是李总的电话。”
大尺寸的屏幕上联系人显示的是:李总。
男人接了过去,说了片刻,稍微地迟疑了起来,说了几句:“事情很急吗?”
挂了电话,苏红珊关切地问:“公司有急事?”
“嗯。”
站在门口的男生推开门,自然地说:“公司有急事啊?篮球改天再打好了。”
“这样啊——”男人露出犹疑的表情。
妻子在一旁推了瞧他:“快去吧,公事要紧。”
“没错,公事要紧。”男生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父亲。
顾延海重新穿了出门的蓝色条纹上衣,抓了出钥匙,匆匆地出了门。从独立车库开了车,顾延海在经过家前的车道上,鬼使神差地望向了右手侧。
二楼,男生卧室的窗台上一半口的窗帘卷了起来,深深浅浅的光照着正站在窗台后的男生,勾勒出一个剪影般的轮廓。甚至,窗台的男生还向着父亲开车的方向挥了挥手。
顾延海不自禁地吐了一口唾液,像是正在偷着什么东西的贼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注视了他很久,像是一直觉得自己藏得很隐蔽却突然被一束关灯照个通透。
有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被临时改成自习课,班长在讲台代替老师坐着,一本正经地模仿着平时很不屑的“老学究”。但下面的一帮群众显然觉悟没那么高,聊天的听耳机的,突然举手说要上厕所回来带了一袋饮料和零食的。
娃娃脸男生趴在课桌上,一脸疲倦。
“你爸和你妈又吵架了?”
高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让我猜猜,这次你妈没用菜刀,用的是扫帚?”
“都不对。这次我妈手上有一脸盆薄壳(一种夏季可食用小贝壳类),她哗啦啦地一脸盆甩我爸脸上。你知道的,薄壳比果仁大不了太多,满地都是,天气热又怕在藏在哪个旮旯里发臭了,中午回家捡了一地的薄壳……”
对比“捡薄壳差点没吃上饭”的惨状,森北对“被一脸盆薄壳甩在脸上的高曦父亲的反应”更感兴趣。
“说说你爸怎样反击了?”
“哪有什么反击?我爸他又偷懒了呗。脸上被碎了的壳给划伤了几道小口子,我妈还陪他去诊所看了,他们可简直是把吵架当肉麻当情趣了。”说到这里,娃娃脸男生看了看森北眼角上的已经淡得看不见的淤青,“你的青紫眼圈不知不觉已经快不见了哎。”
“嗯。”男生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搭在了高曦的肩上,把脸伏在臂弯处。
相比较高曦父母的喧闹的相处方式,自己父母可以举案齐眉来形容。
但是,哪怕是动刀动枪的喧闹,有时也比孤寂到走不进对方的心要来得好。
一节课的时间在漫天边际的闲聊中过去。
高中的记忆更多是是满满的都是人头的教室,一黑板一黑板的文字公式,偶尔的某一节课空下来,便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放学后打了一会儿篮球,中场休息的时候,森北接过同伴递来的冰水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