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了她的冰冷的手,她褐色的眼睛默默凝视着我,我在她褐色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个火红色的小小的我。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最终作罢。直到最后,她似有千种不甘,却只能一声长叹:“因果报应!”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在冰冷潮湿的桥洞下,怀抱着自己母亲渐渐冰冷的身躯,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曾经是尊贵的公主,曾经是养尊处优的小姐!为何在一夕之间沦落到这步田地?在顷刻之间同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温暖的家,失去了一切我曾经拥有的美好!如今,陪伴我的,也只有这一袭火红色的长袍——尽管在那之上,已遍是污泥。
我的哭声渐渐隐弱,昏暗的天边已泛出了鱼肚白的颜色。我茫茫然地望着远方,那里有着我茫茫然的未来。昼光撕裂了黑暗,揭开了破晓的篇章,而我所爱的人,他们却在昨日的长夜中永眠,再也不会复苏。
我仿佛一个被命运遗弃的孩子,在这绝望的破晓中无助徘徊!噢,命运!你为何如此不公?我憎恨世界,我憎恨命运!无能的上帝呀,我诅咒你!我唾骂你!
上帝没有理会我恶毒的诅咒,黑暗渐渐被驱散,缠绵一个冬日的苦雨竟已停住。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云层洒落于整个苏曼尔城之上,我的泪,忍不住又一次绵延。
“你,为什么哭?”一个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悲伤。我扭过头去,对上了那孩子猫眼石般漂亮的眼睛——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金发男孩。他骨瘦如柴,眼窝深陷,身上的衣服亦是破烂不堪。然而,他却在桥洞下歪着脑袋朝我安静地微笑,他的笑,宛若神话中的太阳神阿波罗那般耀眼动人。
“我的妈妈死了,我的爸爸也死了!”我用手揉着眼睛,颤着声音说道。能够露出这样粲然笑容的孩子,一定无法理解我那般宽广而无垠的悲伤吧!
“噢,”未想,那孩子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悯或是哀愁,他的笑容反而越加灿烂,他轻轻颔首,“很好啊!”
怒火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抱紧了怀中已渐渐冷却的母亲的尸首,又不禁悲从中来。“你一定从没有承受过失去亲人的悲伤吧!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都活得好好的吧!”我尖酸地问道。
“唔,我不知道哎。”出乎我意料,那男孩却撑着头,一脸茫然,“我都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我有妈妈,不过昨天她死掉了!”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忽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指了指远处的广场,那里,安置着一台岁月弥久的绞刑台。我忽然忆起,在前天,当一切灾难还未发生之时,广场上处决了一个犯了偷窃罪的女子。当时母亲还连连感叹只因抱恙在身,不能亲身前往现场观赏死神莅临。母亲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油然还在耳畔,可是如今,却已天人永隔!“妈妈在被抓走之前告诉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呀,是去天堂享福啰——我们每个人都能去天堂,那里好吃的、好喝的,应有尽有!听妈妈说,那里有比圣食还要好吃的东西!”
“圣食,那是什么?”无法理解男孩奇怪的思路,我蹙紧了眉头,问。
男孩子的眼睛亮了亮,他转身一路小跑着到桥洞的那边,神神秘秘、小心翼翼地,似乎正在完成一场神圣的祭奠。他郑重地从麻袋里掏出一小块白色的东西,得意洋洋地笑着,举到我的面前:“我的圣食!昨天只找到了这么一点,不过——可好吃了!”
将近一天没有进食,我早已饥肠辘辘,被他一提起食物,便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悲伤。我轻轻吞了口口水,忍不住回想起了曾经享用的一切人间珍馐——那冒着油汁的新鲜牛排,那色彩鲜艳的水果色拉,还有当年父亲常常给我买的、那一盒盒甜美可口的糖果!我望着那男孩手中的白色物体,有无数绮丽的味道在我的舌尖闪过,可是当我凑上前去时,便立即伸手捂住鼻子,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那是什么,好臭!”我紧紧地捂着鼻子,望着男孩手中的白色物体。刚才扭着身子跑进我鼻子的那股恶臭,仿佛如今还在我的身畔盘旋。
男孩仿佛很受伤似的垂下了肩膀,眼中闪烁的光也黯了:“那是我的圣食呀!你不喜欢吗?我昨天在乔拓叔叔的店旁偷偷翻了很久才找到那么一点点……”
“也就是说,这是泔水咯?”我尖声质问。乔拓叔叔!我脑海中立刻浮现了那间位于贫民窟旁,终日冒着可怖黑烟的廉价饭店。每天,在那里出没的,都是些龌龊的屠夫、满嘴黄牙的酒鬼,以及招摇撞骗的推销员!那些,都是社会上的臭虫,都是我曾避而远之的污秽!而刚才,我竟差一点点就咽下了从他们肮脏口中落下的残渣!
“你……一定是魔鬼!”我扯着嗓子,高声地责骂。他向后退了退,猫眼石般粲然的眼中流露出了万分的不解与受伤。
“可是,这是圣食呀——是可以喂饱我们肚皮的圣食呀!”他受伤地垂下了眼帘,一边嘟哝着,一边撮起一小块白色的垃圾塞进了嘴里。我皱着眉头看他咀嚼、吞咽,仿佛目睹着他吞下了千千万万只臭虫一般。
我从未想过,原来人可以穷到不得不吞下这种肮脏龌龊的东西。在我还是富裕的公主的时候,母亲常常教导我,应该关爱穷人——因为有些穷人,会贫穷到连基本的温饱都满足不了。“他们连饭都吃不到!”母亲常常教育我。开始时,我还很不屑,扭过头去回答:“如果吃不到饭的话,那么只吃点心就好了!”长大些了,我也懂了点事,常常会在繁华的街上救助困窘濒死的穷人——有时是车夫马克的一只白馒头,有时是女仆马迪莎的一只红苹果,有一次,我甚至把我心爱的糖果送给了一个哭泣的男孩!可是,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用憎恨的,不满的,厌弃的目光凝视着我!于是我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成为穷人,只因为他们都是些不知感恩的东西——都是些下水沟的无耻臭虫!于是,我再也不会怜悯他们,再也不会同情他们了!——可是,天可怜见,为什么现在,我竟也沦落到了这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命运,你为何如此待我?我想回去,我想离开!
父亲呀,我多么怀念当年你递到我手中的甜美糖果!
Ⅲ.瑞比
蕾夏是我心爱的姑娘,也是个奇怪的姑娘。
在我的妈妈卡秋莎被上帝带走后的第二天,她来到了桥洞下。她真是个漂亮的女孩,棕色卷曲的长发被温柔地束起,她绿如翡翠的明眸美丽动人。我无条件爱着我的妈妈卡秋莎,可是,如果要我说的话,蕾夏绝对是继妈妈之后第二美丽的女子了。
可是,她常常为一些不足为道的事情而垂泪、尖叫——一开始,是她父母的离世,后来,是我的圣食,再后来,是我们所过的生活。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那样易怒悲伤,我把她当成我的朋友,总想换着法子逗她开心。我总是在乔拓叔叔饭店旁的垃圾桶里寻找我的圣食,而现在,我的任务不仅仅是找吃的那么简单了——我还会留心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比如跟她的长袍一样火红的发绳,和她眼睛一样美丽的翡翠色玻璃弹子。
可是,从前能轻易逗笑妈妈的东西,却从来不能让我的蕾夏姑娘露出笑容。她总是那样郁悒、沉闷。在我们初识时,她甚至拒绝享用圣食!很快,她原本红润可爱的脸庞消瘦了下来。我心疼她,努力劝她吃些什么,可是她却向我提出——她要吃街上糖果屋里的糖果!
听到她这么说,我立刻惊愕地张大了眼睛,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她:“蕾夏,不行!绝对不行!我妈妈说了,那家店里的糖果都被邪恶的巫婆下了诅咒——都是可怕的毒药啊!”
蕾夏瘪了瘪嘴,晶莹的泪水又从她的眼中簌簌滑落。我怔怔地望着她哭泣,却束手无策,只能陪着她一起落泪——就像我从前陪着母亲那般。
后来,她终于肯与我一起享用圣食了——那时她几乎瘦得皮包骨头了!她狠狠地锁着眉头,咽下了我塞进她嘴里的白色圣食。我望着她轻轻地咀嚼着白色的圣食,而后,极为不满地吞下。顿时,我漾开了欢乐的笑——仿佛上帝又将生的希望注入了这美丽的姑娘孱弱的身躯中,感谢上帝!
“太难吃了!”可是,没想到,蕾夏姑娘却哑着嗓子这样评价。我并不在意——妈妈说了,女性总是那样口是心非!她一定爱极了我的圣食!我朝她露出了傻傻的微笑。
春去秋来,我的蕾夏姑娘不再抗拒圣食,可是却依旧心心念念地想着繁华街上的恶魔糖果。她常常在我喂下她圣食的时候黯然落泪,嘴中轻轻地念着“我要糖果,我要父亲”。
我用尽了一切力量想要拯救我的姑娘蕾夏,可是,思念着恶魔糖果的蕾夏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天天消瘦了下去。
又是一年行将结束,苏曼尔城的雨依旧绵延惆怅,点点滴滴。我在圣食一年的哺育之下又强壮了不少,可是我心爱的蕾夏姑娘,却被仇恨与思念日复一日地蚕食着最后的生命。
乔拓叔叔的店在那个冬日倒闭,他没有像那些奇怪的大企业家一样饮弹自尽,他比那些家伙聪明多了。他在苏曼尔城的另一端重新白手起家,而我和蕾夏却断了粮食的来路。我没法子,只能去隔壁温妮婶婶的店里继续寻找着圣食——温妮婶婶的店可比乔拓叔叔的店要脏多了!在一开始的几天,蕾夏强烈地抗拒着新的圣食,可是在最后,也终究妥协——是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呢!
“难吃,太难吃了!”这句话成了我心爱的蕾夏姑娘的口头禅。我笑着,并不在意,我相信圣食能够治好蕾夏的病——只要她不再思念着那魔鬼般的糖果。
可是,上帝没有听见我的祈祷——或者说,上帝实在是太宠爱我了,所以他把我所爱的一切都收到他的身边去享福了!那年苏曼尔城的雨还未停住,可是我心爱的蕾夏姑娘一病不起!死神蹁跹的脚步已然降临,她躺在她那破烂不堪的火红色长袍上,瑟瑟发抖。她棕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开,绿如翡翠的眼睛此刻竟没有了焦点。
我原本应该顺从伟大的上帝的旨意,任凭她透明的灵魂飞升、远离,去往上帝温软的怀抱永眠。可是,伟大的上帝,请你原谅我!我竟是如此自私愚昧,妄图篡改天意——我根本不想让我的蕾夏离开!我赤着脚小跑着去找来了温妮婶婶——那时她正在悠然自得地给她的孩子缝着毛衣。我听说温妮婶婶曾经从死神手里救回过她的小儿子——那么,她也一定能够救回我的蕾夏吧!
温妮婶婶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她听了我的话,立刻搁置了手中的活计,提着宽大的裙子匆匆尾随到了桥洞之下。还好还好,我的蕾夏姑娘还有微弱的气息。她躺着那里,轻轻颤动着身躯,气若游丝,喃喃自语所说的,依旧是她心心念念的糖果。
“她要什么?”温妮婶婶有些耳背,她侧过头,问我。
“她要繁华街上的糖果,恶魔的糖果!”我惶恐不安地强调着最后一句。
“噢!正常,正常!可怜的穷孩子,一定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只想着尝尝那些奢侈的小东西了!可怜,可怜啊!”温妮婶婶啧啧感叹着。
蕾夏侧过头,似乎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声,又似乎没有。她的眼神放空,碧绿的眼睛早已没有了翡翠的光彩。她望着我们的方向,似乎是朝虚空伸出了手——我听见她说,“父亲,母亲,我好饿。”
“她饿了。”温妮婶婶说,我也点点头。温妮婶婶瞅瞅我一旁放置圣食的麻袋,道,“可怜的小姑娘!瑞比,你给她吃点东西吧——就当送她最后一程。”
我心如刀绞,却也忍不住释然。可怜的蕾夏,她受够了魔鬼糖果的蛊惑,现在,她终于可以回到天国享福了!我缓慢地走向那个麻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白色的圣食——仿佛正在完成着此生最重要的仪式,一场盛大的祭奠。
蔡芷芩
建平中学
我如平时一般,撮起一小团白色的圣食,轻轻喂到蕾夏的嘴中。温妮婶婶在旁边轻轻抚摸着蕾夏的头,她的声音,如此和蔼:“蕾夏乖,这是糖果。”
这一次,蕾夏的眼中,闪烁着喜悦与安然的色彩,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在她的眼中流光溢彩。她张口,轻轻吞咽着我的圣食,缓缓咀嚼。那一袭黑衣的死神,仿佛也在我们的身畔,耐心地守候着,等待着这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盛大的祭奠。
“谢谢父亲。”她眯起了眼睛,仿若重生,碧绿的眼中又有了闪烁跃动的光。
“蕾夏,我不是父亲,我是瑞比。”我搂着她,轻声地说。
“喔——谢谢你,瑞比。”蕾夏温柔地,呓语般地念着,“真是,太好吃了。”
昼光,奋力撕扯开了一袭黑暗。瞬间,恩赐般的天光,满溢世界。
我不太会做饭。
但是她下班的那会儿,即使是在昼长夜短的夏季,估计也已经要踩不到夕阳的尾巴了。我决定独自去趟菜市场,买一把芹菜回来。
正是菜摊子兴旺的时候。很多蔬菜,些许叫得出名字的和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都披着一层光亮的水衣急切地望着我。我装模作样地挑了几下,那长长的水芹菜像是炫耀般瞟了它的伙伴一眼,就钻入了我的袋子。
还没转过几个街角,它就急不可耐地开了口:“喂,你一个男的,还会做饭?”
我用沉默回答它。对于蔬菜搭讪这种事情,我不会感到奇怪,我想她也不会。
“肯定是为你那位服务吧,嗯哼?女朋友?”菜贩子一定是一位家长里短的老阿姨,教得这芹菜油嘴滑舌起来。不过路和时间都很漫漫,跟一把水芹菜唠嗑听起来也世俗得有意思。
“嗯。”
“哟,怎么认识的?”它语速很快。
怎么认识的?让我想想。那是一段旧的发黄的日子了,像是我前几天翻到的高中历史课本一样。对,高中。一些数字和日期、一些校服上七七八八的颜色走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说的话比我这个月加起来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