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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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太好吃了(8)

福克斯说:“洋葱配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如果洋葱能与肉丝放在一起炒,荤素搭配,会更加好。洋葱炒肉丝在民间流传很久了,我妈妈把它叫做‘酱油里的紫猪’。”

又有几道菜上来了。伯德连忙收住话头,等待福克斯的评论。

福克斯品尝了每一道菜,全部从里面找到了毛病,从没说“好吃”。伯德感到有些慌。“酸没什么问题,但不能涩。苦也行,但如果配上酸,就实在不是什么好菜。土豆是泥状的,本来就容易让嘴巴干,再做得这么咸,怎么让人下咽?”

伯德批评奥丁:“你们知道福克斯找到多少毛病吗?你是优秀厨师,难道这点知识都没有?跟你们说了不要多放盐,就是不听。”

奥丁苦着脸说:“可是我们已经做到最好了,几个厨师尝了,都说这是几年来最好的一次。我觉得问题不在我们的烹饪,而是菜不对。福克斯先生不喜欢吃这些菜。”

伯德感到无奈。走出厨房,他见到福克斯已经吃完了桌上的菜。他马上走过去。

“你们这个饭店倒是很干净,服务也很周到。”福克斯说。

“我们营业了几年,一直保持着这些优良习惯。”伯德说。

“你们的菜单上菜的种类倒是不少,看来厨师都很会做菜。”福克斯说。

“这些都是厨师被我录取前就会的拿手菜,很少有专门为销售而去学的菜。”伯德说。

福克斯说:“其实,一个优秀的厨师没必要去专门学,无论什么菜都会烧。我妈妈就是这样,她没学过烹饪,但总是能烧出不同种类的菜。她从不放味精,但每道菜都很好吃。”

伯德点点头,将话题一转:“福克斯先生,您还要吃什么吗?比如我们的招牌菜,‘田园乡村’或者‘树林野味’?”

福克斯说:“别和我说这些名字,我几乎不记奇怪的菜名,除非我很喜欢它。我不喜欢听或者说那些奇怪的名字,这些和菜没有什么关系。接下来,我需要一道菜作为这顿饭的结尾,它必须让我久久难忘。”

“这可怎么做?”奥丁把汤勺扔到水槽里,“美食家难忘的菜到底是什么?山珍海味都难以在他们的舌头上停留三分钟!”

“看来我们要完蛋了,”一个悲观的厨师说,“他回去一定会在报纸上大骂我们的餐厅。”

另一个厨师说:“别再说这些了。与其发牢骚,还不如想想该烧什么菜。一定要让他觉得好吃。”

奥丁说:“你知道要让一个美食家说‘好吃’有多难吗?”

这时,老板伯德发话了:“不难。接下来我来告诉你们应该烧什么。”他随后说出了一道菜的名字。

“不行啊,老板,这怎么会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奥丁连忙摇头。其他厨师也很反对。伯德摆出老板的架势:“我说烧什么就烧什么,你们不需要反对。还有一点很重要,别放味精。”

他的话再次让厨师们大吃一惊。

很快,奥丁将刚烧好的一盘菜端了上来。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让它过度颤抖而打翻盘子。

端到福克斯面前,他的心怦怦乱跳,完全没发现福克斯看到这盘菜时眉毛一扬。

老板伯德来到了福克斯的旁边,没有坐下。奥丁等着福克斯发话,但福克斯只是默默吃完了整盘菜,一言不发。

最后,他擦了一下嘴,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说:“伯德先生,谢谢你们的款待。我的文章将会在明天早上见报。”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回味”餐厅,始终没有对最后的那道菜发表评论。

奥丁实在弄不明白,而伯德却微微一笑。

福克斯坐在打字机前,先是沉默一会儿,然后写下了一段文字: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这家餐厅和餐厅老板。只能说,让我吃惊。我有一位美食评论家的老师,他的名字叫布勒斯。几年前,当我看到他写的文章,夸奖了“回味”餐厅,我感到奇怪。布勒斯很少夸奖那些小店。我问过他,他只是让我亲自尝试一下。现在,我刚刚从这家餐厅回来。这家餐厅的名字起得很好:回味。它名副其实,确实让我回味了幼时的美味。

记得我小时候,每天踢完足球回家,总是能闻到妈妈给我做的饭菜的香味。她是个优秀的母亲。她最喜欢给我做的一道菜,也是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被她形象地称作“酱油里的紫猪”的洋葱炒肉丝。这道菜我至今记忆犹新,倒不是因为我刚刚吃完。我的母亲早已去世,而我也早已长大。我再也吃不到她烧的菜了。所以我很羡慕那些还能吃到妈妈做的菜的那些人,不只是孩子。

我一直想尝一尝这道菜,回忆我的母亲,但是我跑遍了整座城市,很少能在菜单里找到它。因为它太平凡,所以当我要求一些餐厅随便烧一些农家菜时,他们从不烧它,而是把城市菜改一改,戴上了“农家菜”的帽子。我的老师布勒斯告诉我,“回味”餐厅的老板伯德是一个很聪明又很在意细节的人,所以当我去“回味”餐厅的时候,我特意透露出了这道菜的怪名,并说我不喜欢说怪名,除非我喜欢它。伯德确实很厉害,他注意到了这点,明白了我的意思。最后一道菜,我说要让我留下深刻印象,他马上就端上了洋葱炒肉丝。而且,他没有放味精,就像我妈妈一样。可以说,世界上再难以找到这样的餐厅,能从谈话中这样准确地得到并烧出顾客想要的菜。因此,我建议大家能够去这家餐厅尝一尝。

另外,有关他们给我烧的最后一道菜,我在餐厅里没有发表评论,因为当时我还在回味我的过去。现在,我想我应该在这里说一下我对这道菜的评论。只有短短几个字:太好吃了。

汤沉怡

延安中学

Ⅰ.卡秋莎

我在桥洞下捡到了那个孩子。

又是一年行将就木,苏曼尔城的寒雨绵延惆怅,淅淅沥沥了整整一个冬天。昏暗潮湿的桥洞之下,暗流涌动的黑色河水之畔,那孩子脆弱而无助的哭泣声渐隐渐微。

死神腾云驾雾,翩然到来,我甚至能在转身的须臾看见他飘忽而过的黝黑长袍。我知道,此刻我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看着这刚刚来临世界不久的小生命又重新回归上帝的怀抱——那该是怎样幸福的事!他将从未领略这个世界的黑暗与残酷,冬季的最末一场雨将会洗涤去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印记,而那时,他早已在上帝温软的怀抱中安稳长眠。

可是,我却没能袖手旁观。我晃着身上破烂的麻布衣服,跌跌撞撞地上前,从死神手中抢过了这孩子,从上帝的怀中将这孩子蛮横无理地拉回。他原本红润的脸庞因为过度的寒冷而泛着可怖的紫色,他的嘴唇嗫嚅着,似是在渴求,似是在祈祷。我将他小小的脸庞贴于胸前,试着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即将渐渐冷却的小小身躯。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轻而易举地将我带回了过去——不是在这阴冷潮湿的桥洞下,而是在燃烧着温暖炉火的小屋内。我的怀中,是我刚刚出生不久的可怜女儿,我的小莎赫,她是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公主,我的眼中之光!她曾经是那么美,那么可爱,她碧绿的眼睛多像粲然的翡翠!然而,那个恶魔,那负心汉的恶毒妻子,却能狠下心来,用自己尖利的红色指甲刺破她幼小的喉咙!那个给过我承诺的负心汉远远地躲开,回到了他妻子酥软的怀抱中去,徒留我一个人,在刺骨铭心的寒冷中怀抱着我可怜的女儿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

我的体温没能救回我的女儿,却救回了这桥洞下的孩子。他冰凉的身躯渐渐回暖,胖嘟嘟的脸颊又重新变得红润,我甚至听见了死神沉重的叹息和他走远的脚步。

那个孩子成为了我的儿子,我管他叫瑞比——苏曼尔语中,“瑞比”意味着“命运”。

也许是上帝真的怜惜我早早地失去了女儿,小瑞比奇迹般地挺过了这冗长而逼仄的冬雨时节。当冬雨终于被温暖的春风所取代,我的瑞比也一天天茁壮地成长。

他被他亲生父母所狠心抛弃,只因他与其他的孩子有那么些微的不同——他不那么聪明,直到两三岁才学会哇哇地说话,直到四五岁才会摇摇晃晃地扶着我的手穿过桥洞。然而,那小小的瑕疵在我眼中,是那么的不足为奇,我甚至无法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父母,甘愿将这可爱的孩子弃于隆冬之中——他是那样可爱,他的眼睛仿佛闪耀的猫眼石,他的笑容多像传说中的狄俄尼索斯!

我和我的小瑞比在苏曼尔城的桥洞下相依为命——年轻貌美时,我将自己作为商品,在每个隆冬腊月换取我和小瑞比微薄的口粮。年老色衰后,我还可以去偷窃,去哄骗,去抢劫。我将自己的灵魂与魔鬼签下了契约,却拿着交易品来喂养我的天使。

原以为我的余生会像这样一路绵延,却不想在一个同样寒冷凄苦的冬雨之日,我竟与那改变了我一生的负心汉重新相逢!

那天,我牵着小瑞比的手,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旁。我转动着黑色的眼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寻找着我的目标——我们今夜的口粮。

一声马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马蹄得得叩击,车轮擦着石板路一路疾驰而来。我下意识地将瑞比向后扯了扯,却在马车飞驰而过的瞬间凝固了血液——是他,那个负心汉!

马车在街的对面缓缓停下,他和一个小女孩跳下了马车。他似乎是发了家,蓄起了装腔作势的漂亮胡须,一头卷曲的棕发也被打理得油光锃亮。他西装挺括,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价格不菲的金色怀表。他身畔的女孩穿着一袭火红的漂亮长袍,美丽的棕色长发庄重地挽起,俨然有了小贵妇的模样。她忽闪着漂亮的眼睛,绿色的眼珠恍若粲然的翡翠!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店里,很快便走了出来,女孩的手中多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女孩紧紧抱着这盒名贵的糖果,脸上的笑容,亦是那样甜美动人。

看着那蹦蹦跳跳的女孩,我不禁怒火中烧。噢,如果我的小莎赫还在——如果她没被这女孩恶毒的母亲所扼杀的话,她一定也出落成了这副亭亭玉立的模样!她的眼睛一定更美丽,她的长发一定更飘逸!上帝啊,你为何如此不公?为何早早召我的小莎赫回去,却让那恶毒女人的女儿这样安逸而快乐地在人间为非作歹?我的眼睛,死死地攥着那辆马车,握着瑞比的手,也不由加重了力道。

“妈妈,痛。”我的小瑞比抬起头,眨着猫眼石般的漂亮眼睛委屈地望着我。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眼睛,我又忍不住泪如泉涌。我的小莎赫!我的小瑞比!为何我爱的都如此不幸,而我所恨的却都能在溺水般的快乐中沉沦?瑞比见我忽然落泪,不知所措,也流下了惴惴不安的眼泪。

马车上的人似乎是注意到了我们,我抬起泪眼,在与那个负心汉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竟愚蠢地慌了阵脚。他将头撇到一边,再也不敢看我。而他身边的小女孩却眨着一双天真无知的眼,好奇地打量着我身边的金发男孩,我的小瑞比。

“停车,停车!”小女孩挥动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命令道。于是,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在我们面前徐徐停下。小女孩没有走下马车,在马车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的小瑞比:“你为什么要哭呀?”

瑞比抬起头,他不再哭了,而是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小女孩,视线停留在她手上那盒包装精美的名贵糖果上。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

“喔——我懂了,你是不是饿了?”愚蠢的小女孩,自以为是的小恶魔!那红衣女孩自说自话地猜测道,而后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我懂的,妈妈常说,穷人连饭都吃不饱呢,没想到是真的——真可怜呐!”

我可怜的小瑞比,他没听懂这女孩恶毒的言语,还以为受到了莫大的赞美,于是他眯起眼睛,露出了天真的笑。

“好可怜哦——这盒糖送给你吧!”小女孩伸出手,将那盒名贵的糖果抛下。糖果盒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自由落体降落在地。瑞比垂下眼睛看着那盒糖果,微不可闻地吞了口口水。“这盒糖果很好吃哦!”女孩笑着说道。

马车在我们面前又一次疾驰而过,我的眼睛却一直紧紧攥着那辆马车,直到它消失在路的转角。我的小瑞比在我的怀中努力地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拾那盒糖果,却被我粗暴地拉开。他抬起一双委屈的眼睛不解地望着我,似是询问,似是祈求。我望了一眼那落在地上的孤孤单单的糖果盒,心中也在微微动摇——那足以抵换我们一个月的粮食啊!

可是——是厌恶!是恨!是尊严!我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拉着瑞比的手,几乎是将他硬扯着离开了这条纷繁的街。瑞比朝那盒被遗弃在风中的糖果盒伸出了手,不甘心似的呀呀乱语着。

“妈妈,糖!”

“瑞比,我们走,不要回头看。”他越是挣扎,我的脚步却越是加快。仿佛被我们抛在身后的,是潘多拉的宝盒,是喷着烈火的地狱之龙。晚风急猛地吹过,我蹙紧了眉头,“瑞比,记住——那种糖果,是魔鬼的粮食,是毒药。”

瑞比怔了怔,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恐惧袭上了他猫眼石般漂亮的眼睛,他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Ⅱ.蕾夏

我离开了那个温暖的家。

苏曼尔城冬季的雨,原来是那样凄苦绵长。我最喜爱的火红色长袍上已经沾满了点点泥渍,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冰冷潮湿的桥洞之下。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父亲苦心经营多年的产业帝国在顷刻间轰然倒塌。父亲兀自沉浸在曾经的黄金迷梦之中,不愿意醒来面对残酷血腥的现实,于是他选择用一把手枪结果了自己的生命。我和母亲被赶出了原本宽敞舒适的宅邸,时值岁末,寒冬腊月,体弱多病的母亲没能挨过桥洞下的第一个晚上。濒死之际,她褐色的眼睛张得很大,似有千言万语无法明说。我跪在她的身畔,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滑落。

“蕾夏。”我听她呼唤着我的名字,她那原本被数之不尽的美丽宝石所点缀的十指如今已然空无一物,她朝我伸出了手,那苍白的手指是如此无力,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