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把诺奖颁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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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把诺奖颁给你(3)

万淳淇

南洋模范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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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斯特里德·克莱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也是大吃了一惊。一是因为诺奖似乎是不颁给死人,二是因为在过往的很长时间里,他都只不过是个穷困潦倒又不肯循规蹈矩的流浪汉,总是随便找到什么活计就干上一段时间,稍稍赚到一点糊口的钱就辞职离开。他经常会给一些不知名的小杂志社写写零零散散的短文章,这些东西都算是浅显易懂的,至少像我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得明白。我也知晓这不是他真实的文学创作,只是他赖以为生的手段之一。

说到文学,哈,那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不过这句话在这里说出来大概不妥,毕竟这可是全球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我想我会立马遭到一干自诩懂文学的人们的强烈批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并不懂文学,也不在意舆论对我的看法。我现在要做的是写一篇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但他的作品我并没看太懂,更勿论是要探讨他的作品有着多么深刻的现实意义和社会教育意义,以至于他死了还教世人永远将他记住。我只是想要让大家看看,真实的斯特里德·克莱姆有着怎样讨人嫌的臭脾气,又有着怎样令人尊敬的品格。虽然我从不提笔创作,但我相信这事情我能做好,或者说——我愿意把它做好,这是我对我死去的老朋友最后的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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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里德·克莱姆是个英国人,漂泊过的地方有法国、比利时,最后他死在了太平洋的一座叫塔希拉的小岛上。我与他第一次会面是在法国,我们是邻居。那时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一个将近中年的人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谈及人生的过往,然后倚老卖老地教训作为后辈的我一番,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当时正在为一家杂志社画漫画。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个想在漫画方面有所突破却迟迟未得志的人,但后来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他的漫画画得不错。至少我觉得技巧不赖,又有些讽刺意味,那时的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个画家而不是作家。

自从他第一次主动将漫画给我看,后来他的每一次作品都是我想方设法讨来看的。说来也奇怪,他每次总是以不同手段让我得知他又画了新画,然后就以一种讨人厌的姿态等着我去求他要来看,而我却又每次都上钩。说真的,他很会说话,评价他是绣口锦心也不为过。

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幅漫画扔给我,说他从此不会再画漫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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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最后一幅漫画情节很简单:一个男人走在路上,看到前面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在抽烟袋,表情显得很享受,于是他也想尝一口,最后他用小女孩手中的气球交换了烟袋,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这幅漫画我至今也没明白究竟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唯一的联系就是斯特里德他本身是一个很爱抽烟的人。我愣愣地拿着漫画端详了许久,最后不甘地还给了他。他的这一作品还得了一个什么奖,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我问他:“不画漫画,你靠什么为生呢?”

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以为我画漫画是为了谋生?”

我反问:“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用惯常语气嘲笑了我一句:“跟你这种工匠说得明白倒有鬼。”

我一时缄口,但我始终觉得“斯特里德·克莱姆画漫画是为了追求艺术”这件事情非常好笑。

艺术这种玄乎的东西,就好像天边的月亮,看是好看,想够也够不着,而我和斯特里德则是在冬夜里因瑟瑟发抖而不能入眠的穷汉,与其说是仰慕月亮,还不如说是咒骂月亮带来的寒冷来得更现实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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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里德结束了短暂的画漫画生涯,开始拿起笔杆写作。

而我一如既往地为人家刷栏杆、砌墙。虽说我只是个卑微的工匠,可若别人说我老土、低俗,我可是不服气的。对于像斯特里德这样虽然日子不富裕、却一心追求文学和艺术的人,我有着一颗崇敬之心。要知道,出身不好的文艺工作者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若是只写些娱乐大众的段子,有时还不如一个勤勤恳恳的工匠来得讨人喜欢。当然,那些看似高人一等的家伙总是嘴上批判,哪天躲在家里看还说不准呢。

斯特里德定期会给他以前交好的几家杂志社写稿子,内容无非是报道新闻,更贴切的说法是极尽他讽刺之能事将公众人物挖苦一番。英国人擅长这个。

他改行写作后,有个编辑经常来找他。那是一个名叫施格托夫的中年人,身材有些矮胖,却显得精力旺盛。他平易近人、为人慷慨。我也见过他好几次。

“斯特里德·克莱姆绝对有写作天赋。我敢说他能成事。”他常常这样向我赞美斯特里德。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我为朋友感到高兴,也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现在这个期望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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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你这玩意真的不打算发表?是想藏到几时呢?”

我听到施格托夫这样问斯特里德,也是由此我发现他原来在写小说。

“与你何干?”斯特里德的反应大致如我所料。他独自写作,偶尔遇见一个能欣赏他作品的人,为什么不听从施格托夫的建议在杂志上发表呢?斯特里德就是这样一个怪人。

“嘿,伙计,别这么冷淡。我保证给你发表,在杂志最优秀的一个版块。你要是看不起我们杂志,我也可以给你联系别的出版商。我并不会收你半个便士。听着,你是千里马,但也需要我这样的伯乐,你明白么?你明白么?”施格托夫的脸色通红,他差一点就要抓起斯特里德的前襟摇晃。他的态度十分诚恳,十分殷切。

然而斯特里德的回应却是:“你想多了,我不能明白你。”

施格托夫气愤地盯着不可理喻的斯特里德,两人对峙了半刻后,前者气冲冲地离开了。

后来施格托夫趁斯特里德不在时将他的稿子拿走并发表了,写的是斯特里德的名字。这篇小说受到了小范围内的高度好评。施格托夫遵守了约定,没有要求斯特里德给他一分钱,然而却收获了斯特里德这样的评价:

“这个白痴。”斯特里德面容平静地谩骂着。

后来有几个人想来挖掘他这个写作人才,但都被狠狠地拒绝了。有一个女记者走进屋子时信心满满地想要征服斯特里德,最后走出来时抹着眼泪说:“我会回去告诉所有的杂志社编辑,让他们永远不要发表斯特里德·克莱姆的文章!”

我想这是斯特里德喜闻乐见的一件事,我仿佛听到了他在屋内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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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里德五十岁的那一年,他同我说他要离开这里了。

我问他打算去哪里,他说要去一个烟很便宜的地方。

他临走时扔给我一篇他最后写的文章,是讲一个被遗弃的天才男孩不断杀死自己的养父母,报复社会的故事。我并不太喜欢,但我很感谢他。他好似并不是一个全无人情味的人。

分别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我也时常会想他。他是我这一生遇见的最无法理解的人。

他其实很会说话。他的口才如果用在赞美别人,那么他一定会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或者说他只喜欢讽刺别人,那也未尝不行,他完全有能力凭借他的嘴皮功夫去演出脱口秀,然而他却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写作上。

他常写些风格另类、情节怪诞的东西。他心中有种强烈的表达的欲望,使他非写不可。他没看过许多书,也从不模仿谁的作品,更不会为了某个布局方式耽搁时间。为了使自己鲜活的想法不至于消失或者忘记,他总是写得特别快。写完之后他不会看第二遍,扔在抽屉里就算数。他不懂得孤芳自赏,他没有闲时争抢名利。

7

我所知道的斯特里德也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并不能让所有对他感兴趣的人满意。请原谅我这个工匠愚钝的智商,与文学巨匠斯特里德相处十余年,也没有学到他一分一毫的本事。

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坦率的人,一个勇于鄙弃世俗而追求艺术的人。不过事实上,他只是一个急于表达自己的可怜人。表达的欲望是一场没有图谋的汹涌的潮水,来则来,退则退。

后来曾有几个慧眼敏锐的评论家,早早地称颂他的作品,将他标榜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他们在描述一个文学巨匠是怎样产生的时候,常常会加一段类似这样的情节:他应该是童年时候就非常喜欢写作,但父母认为他不务正业,于是他将这个人生理想一直保留了下来,终于有一天他摆脱了世俗的羁绊,来到异国他乡,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梦想……

我可以想象,如果哪个记者这样报道斯特里德,他听说后准会边抽烟,边咒骂一句:“这个肤浅的白痴。”

强 薇

第一中学

晚上好,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经过刚才华丽而漫长的舞会,繁复的觥筹交错,疲惫不堪的我们终于迎来了揭晓2026年诺奖得主的时刻(笑)。此刻我怀着虔诚而激动的心情,第二次站在这个台上致辞。十三年前,我以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身份来到斯德哥尔摩,今天,我莫言要更骄傲地把这座奖杯递给我的同胞。是的,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金圣叹先生!(掌声)很遗憾金先生忙于创作新的作品,无法前来领奖,由他的母亲黄谬女士代为领奖。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上前对颁奖者匆忙耳语几句,颁奖者面色大变)

……女士们先生们,就在刚才,几分钟前,我们得知了一个令人悲痛的噩耗——202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金圣叹先生于昨日凌晨在太平洋上的一座小岛上逝世。(台下骚动)我跟大家一样震惊,而颁奖典礼必须继续,因为诺奖一颁发就无法撤回。我想,这是史无前例地将诺奖颁发给已故之人。金圣叹先生的文学是对当今文学的一次冲击,是文坛的广岛原子弹。对于他的作品,外界评论褒贬不一,捧他的说他是先锋,是一个新时代的开拓者,骂他的说他是伪艺术的精神病人,是文坛的“千古逆贼”。而无法否定的是,金圣叹是个奇人。他的伟大不能以时代的价值来估量,因为他超前于时代太多。

我的祖国有着非常严格的考试制度,压得莘莘学子气喘吁吁。而金圣叹的“离经叛道”便从学生时代起。他不愿意读“四书五经”,憎恶八股作文,更视理工科纷繁复杂的公式定理如无物。在人人为考大学挑灯夜战的时候,他甚至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应试为几何?》,那个大大的问号曾引起了舆论的爆炸性轰动。金圣叹还觉得不够,他要把应试玩得更彻底一点。高考考场上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因为下笔的每一个字都决定着一个学子的未来和希望。而金圣叹则创下了一分钟的交卷记录:命题作文《心灵闪过的微光》,他在作文纸的四个角上分别写上四个大大的“暗”,而在中间写上三个“亮”。后来经媒体采访,他解释说:“晚上看小说灯泡坏了,我去换灯泡嘛,那一瞬间亮起来的灯不就是我心里闪过的微光嘛。”(台下笑)问题考卷年年有,而金圣叹的这个事例惊动了阅卷老师,惊动了仲裁组,惊动了考试院,惊动了教育部。在我们这么健全的教育考试制度下,怎么出了这么个“千古逆贼”!经过三次留级,三次高考不中,没有大学愿意收留他,金圣叹也被勒令二十年不得参加高考。他想到了历朝历代不受重用的古代文人,想到李白柳永辛弃疾,心下坦然,口出狂言:“省状元算什么,自古至今,唯有我一人是大材!”

高考落榜使得金圣叹可以更自由地研究文学和创作。不久,金批四大名著点评本问世。不同于任何文学点评,金圣叹的奇怪点评以几乎将原著肢解的方式大面积分布,没有中规中矩的“引、议、联、结”和文学批评的套路,上来就说“乱自上作”,官僚集团其实是小人集团,宋江是个伪善的怂包。“即使他再仰慕施耐庵,也难掩这对经典文学的亵渎!”文坛斗士愤愤不平的同时,是读者的趋之若鹜。金圣叹对文学的解读使人耳目一新,许多不看经典很多年的大叔大妈都重新捧起了四大名著,一时间洛阳纸贵。中国伟大的教育家孔子曾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自古以来我们对经典和榜样是不加质疑的,是供奉敬仰着的。然而金圣叹在他的点评中指出,这不是议与不议的问题,是敢议不敢议的问题,他认为这社会最重要的便是文人的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这种挖掘经典的全新角度再度引发了文化界和社会的更深层思考。

在出版点评本以后,金圣叹又陆续发表了《在云端》《清朝野史》等短篇和中长篇小说,此后几乎销声匿迹。五年半以后,这本引起广泛关注的《太阳与铜板》诞生。对于创作过程,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以后也没有人会知道了。我们只知道,这期间他像个浪人,更像一个拾荒者一般游遍了世界各地。海关的人说他的护照上有二十七个国家的印章。至于他如何筹集游历世界的经费,更是没有人知道,或许只有世间扬着尘土的乡村小道和人来人往的无数个火车站才知道了。《太阳与铜板》中描写了一个过着平凡日子的平凡小职员K,有着平凡的家庭,而有一天突然抛下一切前往巴黎学习绘画,经过漫长而不受赏识的颠沛流离的绘画生涯,他一直在等待一份杰作。K在一次轮船失事后被海浪卷到了一个南美洲土著小岛,双目失明,临终完成了生命的杰作——绚烂野性的色彩席卷了他所居住的茅屋墙壁,是K对艺术疯狂的呐喊。有人说,这本书的主人公“K”是金圣叹对卡夫卡《城堡》的致敬。而我,作为金圣叹的同胞,却觉得其实不然。“太阳”与“铜板”是有共同点的:它们都是圆的。(台下笑)铜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中国面值最低的流通货币,是K平凡的生活。太阳高悬在空中,可望而不可即,散发耀眼的光芒和将人烫伤的温度,一如K疯狂的艺术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