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前,有一位姓莱昂纳多的老先生在整理自家玉米地的时候,从土壤里挖掘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保险柜。经过证实我们了解到,这个保险柜曾经就是属于安德烈尔先生的。当我们小心地切割开这个锈迹斑斑的保险柜时,我们在里面发现了安德烈尔先生从未示人的一篇日记。这篇日记里记载了他在获得诺贝尔奖提名后遭到评委评价后的心情。“我叹息,我感到恐惧,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都沉溺在一个过分美好而虚假的妄想里,这让我寝食不安。”他这么写道,“我经常梦到夏洛特的脸,梦到她和我漂浮在海水里——那海水温暖而甘甜,但是从我脸上流下的泪水却让我的皮肤尝到了苦涩。于是夏洛特就伸手抹去我脸上肆虐的那片苦涩,还是带着当年一样纯真的笑容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不知要怎么告诉她,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故事,告诉她我身边不断发生的天灾人祸,告诉她我所背负的这一切都如此沉重——虽然那负荷是我自己一手制造的,我本应跟随着夏洛特,随着威尼斯一起沉没在海里,然后就此缄口不言,但是我的灵魂不允许我做出这样的事情,夏洛特也一定不会允许。”
“他的伟大正在于他经历过,背负过,挣扎过。”这是新世纪第一次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予吉尔伯特·安德烈尔先生的评价,如果沉睡在海底的安德烈尔先生听到这一席话,想必一定会露出微笑而眼泪盈眶吧。
我想,在新的世界里,对于前人所做的事情我们应该反思。诚然安德烈尔先生笔下的那些故事,的确是人类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留下的最沉重的一笔。或许你在读完那九十六篇写实故事后会感到害怕,会为前人而难堪,但是我想安德烈尔先生的本意并不完全在此。他在那个时代被视为某种程度上的异类,他无力唤醒当时沉醉在人类本位妄想的人们。或许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人类建立起新的社会之后,能够再次读到这本书和它的后记,希望会有人感悟到什么,改变些什么。我们固然要肯定安东尼奥先生的文字给新世纪带来的积极意义,但我们不应该忘记过去。就算地球的南北磁极倒转也好,就算我们仅剩下七万左右的同胞们也罢,就算这世界重组后陆地面积仅剩下了当年的百分之二十也好,就算我们回归到了最原始的农耕社会也罢,我们依然活着,我们必要以前人的惨痛为鉴,让我们的后人不再哂笑我们的愚蠢,让我们的后人不再以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耻辱,对于这个蓝色的星球,我们应该肩负起什么。
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再次起立,让我们为前人的过错而忏悔,为故去的牺牲者立碑,为这位新世纪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位曾经经历过、背负过、挣扎过的吉尔伯特·安德烈尔先生,还有那位真实存在过的,殉道的少女夏洛特,给出热烈的掌声。我想,在那片海域的深处,时隔整整十年,当安德烈尔先生再次见到他梦中的那个少女之后,一定能再次牵起她的手,看着夏洛特再次提起红裙的裙角,稳稳地踏着她灵动的舞步,戴上绘有圣马可钟楼剪影的金色面具,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和甘甜里,他们一定能看到鲜花遍野,他们一定能看到蓝天白云,在那样的理想乡里,庆祝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狂欢节。
而那个世界里,一定不会再有眼泪的吧。
我宣布,人类新世纪的第一次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到此结束。
对不起……各位,就算……就算是……此时的我……也和各位一样……为这位先生而……
……泣不成声。
陈若水
第三女子中学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首席评委。颁奖典礼就要开始了。请你们在这美丽的花园中就坐好吗?
可能你们会奇怪,往年的诺贝尔颁奖典礼都是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厅中举办,那金碧辉煌的大厅代表着文学的最高圣殿,可是,为什么这次却是在这样一个僻静优美的小花园?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初秋?这难道不奇怪吗?其实,这并不意外,因为今年的诺奖得主叫做“蒙克”,他就在这里。
这一切的缘由,我实在没有办法用几句话解释清楚。所以,抱歉,我需要讲述一下,我和今年这位诺奖得主从认识到熟络的过程,因为他实在是位不一般的作家。
在九十年代,我的家就住在这附近,每天的傍晚我都会来到这里散步。而我尤其喜爱你们面前的这棵大树,它已经四百多岁了,已经是暮年了。我总是流连在它的枝荫下,它粗壮的枝干,浓密遮天的叶片,以及它周围像精灵一样四处氤氲着的蓬勃的生机,这一切都让我无比着迷。我时常坐在树下,在鼻端萦绕着莫名的汁液香气之中,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岑寂。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我依旧靠坐在树下,正在读着泰戈尔的诗集。那一个个灵动的字母跳跃着,润泽着我的双眼。这时,突然有一阵风吹来,扫落了叶片无数。我的身上也被风裹挟着盖上了不少叶片,书中也被夹上了两三片。我紧了紧衣领,觉得有些冷,就急忙合上了书,站起身,回了家。
回家之后,我继续坐在火炉边上的一把大靠椅中阅读了起来,我翻开了诗集。感谢简直像书签似的树叶的标记,我又翻到了那一页。我不禁注意起来这天赐的叶片。这片树叶大概有手掌大小,嫩绿逼人,表面简直是水亮亮的,每一根经络都尽力地舒展到末端,只留下了最末处一丝若隐若现的浅绿的印记。每一个细胞都这么饱满,简直就像少女的乳房一般,莹润,青涩,充满了汁液与灵动。叶片的边缘微微地突起,摸在手上有一种莫名的滑腻感,这突起如此爽快地分别了我的手掌和它自身,仿佛是为了昭示自己的存在感而生成的。这叶片静静地躺在我的手上,这绿得不真实的叶片仿佛是脱离了我的手掌,我的手掌只是背景,而它是一件稀世珍宝,如此透亮,像是出于上帝之手切割的绿色云母薄片,尖锐而不失柔美,稀薄而又充满了浓郁,我望着这片树叶简直入了神。
突然,这叶片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叶片的绿色如此迅速地褪去,就像沙漏中的砂砾不可阻挡地接受了地心引力的召唤,不可挽回地向下拥挤着下坠。眼看着这“云母薄片”,因为上面一部分绿色的褪去,而显出镂空的样式,简直像苏州园林精雕细镂的屏障一般。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它对着光线仔细琢磨。哦!请你们原谅我,我实在是难以抑制心潮澎湃,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首诗!一首诗啊!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接受这个现实,我双眼望着空白的天花板,试图找回一些理智。我甩了甩头,又重新低下头来,来阅读这奇迹般的小诗。那纤细清冽的文字在房间内漂浮游荡着,相互碰撞,击破,鲜绿汁液四处飞溅,像雾气一样飘散。这雾气闪着青色的微光,将我整个的包裹。
我顿时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意识到了自己诺奖评委的身份,要是找到了这首诗的作者,下一个诺贝尔文学奖非他莫属了!可是,这首诗是写在树叶上,并以这种奇迹般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尖开始簌簌地颤抖起来,如果这么说的话,这首诗裹挟于叶片之上,由晚风送到我的手中,最终又以如此难以置信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叶片的主人,也就是那棵大树,是这首诗的作者了!
我被这层关系搞得癫狂,大树?写诗?叶片?给我?这是什么状况啊?
我心里像有个笨拙的姑娘在做刺绣活儿,这里一针,那里一线,搞得一团乱,所有的丝线都缠绕混搅在了一起,打上了一个错乱的结。
我再也按捺不住,站起了身,什么也顾不上,一卷风地就往这公园里冲来,急切地想搞清这状况。
几乎是一瞬间,我就已经站在了这棵大树的面前,我的心脏推动着血液直直地撞击太阳穴,脸颊和双手发麻,肌肉都仿佛已经失去指挥。长袍的带子卷在了腿上,一路上被踩得脏兮兮的,双脚****着,踩在了微凉的泥土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你是谁?”我小心翼翼地问着,并不抱有会得到回答的期望。我甚至感觉是我往笼罩着迷蒙夜色的岑寂小水塘中丢了一块石子,咕咚一声,意外的声波随着逐渐平复的波纹消失了。
我等待着。
头顶仿佛有什么飘落了下来。像一只青色的鸟儿,滑翔,逡巡,飘荡,悠悠转转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是一片树叶。
我拾起,上写“蒙克”。
停停停,女士们先生们,请你们安静下来,没错,你们没有听错,近几年来风靡文学界的诗人蒙克,就是你们面前的这棵大树。请你们坐下好吗?
没错,我和蒙克的交流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
“那诗是你的吗?”
“没错。”
“写的真好!”
“谢谢。”
“你是怎么学会写诗的?”
“你一直在树下读诗。看着,就学会了。”
“对了,我自己办了一份杂志,你愿意用它投稿吗?”
“我不介意。”
“那你愿意,持续地,比如每周一次,给我提供一首小诗吗?”
“可以的,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写的。”
“按理说,是要有稿费的,可是你有点特殊,你希望要点什么来抵充稿费吗?”
“我希望读更多的诗,我喜欢泰戈尔。”
就这样,我就这样坐在树下,在这一片黑暗中,使劲地眯着眼看着树叶上的一个个字,竟就这样,聊着聊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冲回了家,用一个大麻袋,卷起了我书架上所有喜爱的诗集,又一口气冲到了公园,将这一本本诗集齐刷刷地摊开在了大树的周围,简直像下过雪一样,只不过这雪又清又美,灿烂夺目的光芒简直要把人的眼睛灼伤。蒙克需要我翻页的时候,就落一片树叶在那本诗集上。别的时候,我就自顾自地躺在树下,自己看自己的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本本的诗集层层堆积,我和蒙克也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蒙克的回答总是简明扼要,冷静而又富有理性。我把所有蒙克写的小诗,全都贴在了家中的墙上,苏州园林似的精雕细镂的屏障,挥发出通透浓郁的光彩,一旦盯住,就会被摄了心魂,再也挪不开视线。
你们也知道,蒙克的诗一经发表就引起了轰动。这清新通透的文风从未出现过。也因为这份独特,一封封的信件寄来了出版社。
蒙克,这名从未出现过,而又如此不同的诗人,就这样出名了。
大家都想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没有说。因为蒙克还没有准备好,他想出最后一本诗集,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并且在一个重要的场合展示给大家。
好了,这样,故事就推进到了现在。
我现在就要在你们面前把这份殊荣——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蒙克。
我郑重地把奖杯执起,深吸一口气,用脚底妥帖地丈量了到蒙克面前的每一寸土地。
我努力地踮起脚尖,伸手把奖杯端正地摆放在了蒙克身上的一个树洞中。
四周,响起了轰然的掌声。
我面向蒙克。
“蒙克,我要感谢你。首先作为一棵树,并没有受到这一种族界限的阻碍,你勇敢地,而且不懈地向自己的愿望努力。你追求理想,追求自由的精神已经超越了树这一界限。第二,我要感谢你,你为全人类带来了这样的一份文化瑰宝,思想精粹,在人类的文化历史上会留下那么清冽的一抹绿色。总而言之,言语已经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我面对着蒙克,所有人都面对着蒙克,默默地注视着这样的一个奇迹。
我第一次这样入神而又专注地注视着蒙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生物呢?
蒙克高耸入云的树干,冷静而又坚毅。树皮错杂,崩裂,之上满是青苔,藤蔓缠绕,就像一位大天使,****的双臂绷紧了肌肉,直直地伸向天空,如此渴望迷恋天空,而又深深地属于脚下的泥土。他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不可一世。澄澈的阳光径直从树叶斑驳中穿入,如水银般痛快地倾泻而下。我的心被蒙克震撼着,不知为何眼泪倾泻而下。我便将这澎湃心绪凝合,使劲全身力气,深深地向他弯下了身躯。
“现在,就请你,公布你自己,最后的一本诗集吧!”
我大声地喊了出来。
声音久久地在这空旷的花园中回荡,周围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花,每一朵云,都认真地注视着蒙克。
我们等待着。
一阵风吹来。
顷刻间!蒙克所有的叶片,成千上万的叶片!脱离了枝干!脱离了久久孕育自己的枝干!通透浓郁的光彩瀑布般倾泻而下。一刹那,遮天蔽日,那神圣的印记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光华流转,鲜绿汁液四处飞溅,青色的微光,纷纷扬扬落下。像低啸的瀑布,像灿烂动人的流星,像难以捕捉的触人心魂的上帝的仁慈的圣光!如此一场叶片的大雨,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轻轻地落在了每一颗灵魂柔软而又荡漾的表面!
这位落入人间的大天使,就这样,使尽了浑身的气力,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灿烂的火花!
就这样,蒙克,像大天使一样,挥舞着灵光的翅膀,冲天而起,消失了。
只留下了一地的树叶,也是一地诗的缤纷灿烂。
就这样,蒙克把他最后的一本诗集,就这样留给了我们,留给了整个人类。
我艰难地直起身,转了过去,强忍住眼眶中喷薄而出的眼泪,大声地喊道:
“本届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到此,结束!!!”
一地的寂静,只有一地灿烂动人的诗篇。整个花园,岑寂,空荡得像一座空城。
大天使离我们而去。
蒙克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