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浮着一个月亮,月亮向周围辐射出一片白金的光泽,静静的发散着权威的、逼人的美。这时,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影跃然出现,在其间时起时伏,紧跟着又是一个黑影跃入,更加生动而富于韵律,月亮顿时化作了一片闪烁的碎银。两个黑影逐渐拉近,拉近,融到一起——何涛抓住了先游出很远的晓冰。月华沐浴着女孩儿,给那湿漉漉的脸蛋、脖颈、双肩、前胸披上一层晶亮的银饰,宛如仙女……何涛心一抖,松开握在手中细而富于弹性的手腕,晓冰不解地看他,看到了一双严肃的眼睛,她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两人对视,相隔着一臂距离。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们立于月亮之中……
从那时起到上岸,到何涛送晓冰到家,他们始终小心避免着身体的触碰,该分手了,站在自家楼门口,晓冰说:“再见。”“再见。”何涛说。却都没有动。
晓冰嗓子发干,假笑着,她又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女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想,我想跟她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呗。……再见!”没容何涛说话,转身走了。何涛慢慢走开。“有你这么一个人”可以做多种解释。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意思,也不可能,没必要专门强调;更深层的意思,深到什么程度?众多男友中又多了一个?她身边或身后肯定有许多男孩子,这样的女孩儿——看她的笑脸!那笑脸是彻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后阳光灿烂的天。见多了一笑大了就赶紧抿嘴捂脸的女孩儿,对此你可以勉强理解为教养或羞涩,但还是会不由得怀疑她脸上有什么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齿,嘴巴,还是眼角的皱纹?晓冰的脸很完美,但何涛敢说,即使有一天这脸上生出皱纹,那笑容也不会改变。尽管美,却不以为意,或者说,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体去吸引异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寻找一个有别于大众口味的同类,作为被众多女生喜爱的男生,何涛知道,这种女孩子的爱,会很专一。何涛家在外地,十七岁来北京上学,多年吃食堂、住集体宿舍、节假日也无家可归的生活,使他对于爱情的追求,不得不融进一些实际的考虑。风花雪夜要要,温暖安定也要要,晓冰是他的理想。他希望“有你这么一个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唯一,应该就势问问她。刚认识时戏谑放浪无所顾及,熟悉了之后,却胆怯了。
这一夜,何涛没有睡着,分分秒秒地熬着时光,熬到天一点点变亮,早晨七点半,他拨了晓冰家的电话。七点半她妈妈准时出门上班。
“是我。”他说。然后又很快地说,“你跟你的女朋友说了么?”
“什么?噢,还没有,哪来得及?昨天回来十一点多了吧……”
他打断她。“那就不要说了。我有个建议,”他感到对方屏息静气,这给了他勇气,“跟你妈妈说说,怎么样?”说完了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开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没问题。”何涛放下电话就后悔,不该用这种态度,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几天,她来了电话。
“我跟我妈说了,”她顿了一顿,何涛等待。“她说请你来玩。下周末如何?”
放下电话后,何涛才想,应一鼓作气,问问她跟她妈怎么说的。
晓冰跟妈妈说,她交了一个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有可能来家里玩玩。
晓冰还从来没请男孩子到家里来过,夏心玉把这事跟晓雪说了。晓雪非常高兴,不仅自己要来,还通知钟锐一定到。她需要全家团聚,这种事钟锐不能推辞。
晓冰邀请了王纯。
王纯很犹豫,犹豫的结果是,不去。哪还有脸再去那个家?夏阿姨,晓冰,晓冰的姐姐,那种种的信任和友爱使她觉着自己很坏。因此避而不见钟锐,呼也不回,尽管仍然想念他。负疚感和罪孽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跟一个人谈谈。妈妈不在北京,在也没用,徒然地增添烦恼。她懂得了世界上为什么会有神父。这天她为公司办完事后,骑着车子信马由缰竟然来到了妇产医院,跟夏阿姨谈,她会理解,她什么都懂!
产科病区很热闹,正是给孩子喂奶的时间,护士推着巨大的婴儿车站在走廊里喊:“发孩子了!”产妇们闻声从各个房间里涌出,争先恐后去抱自己的孩子。婴儿车一溜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婴儿,红脸,小眼儿,稀落落的头发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个妈妈都不用看拴在婴儿小手腕上的布条,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出属于自己的婴儿。母子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感应信息。夏心玉带着几个医生走来,她脚步很快,白大褂下摆随风敞开。一个产妇还没进病房就迫不及待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里,夏心玉叫住了她。
“为什么不先喂自己的奶?”
“我没奶。”
“越不吃越没有。”拿过她手中的奶瓶,转身给一个护士,“什么时候真的没奶了再给她。”说完了走,言语简单,近乎生硬,她没时间多说。而产妇笑嘻嘻的也不生气,知道是为自己好。
夏心玉给一个产道损伤的产妇做检查,一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有人找。
“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跟她说了。她说她有急事,还让我告诉您她叫王,王,王什么纯。”
“王纯?”
“好像是。”
夏心玉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纯找她什么事?术后感觉不好?有并发症?作为一个从医三十多年的医生,夏心玉难得对某个病人有什么特殊感觉,却对女儿的这个朋友印象不错。女孩儿文静,很有分寸,年龄跟晓冰差不多,却成熟得多。她不愿对人多谈她的事,她也就不问。但如果她跟她说,她会劝她一句,不要太痴迷。
推开产科印着“来宾止步”的玻璃大门,门外没人。人呢?
当夏心玉身影出现在走廊拐弯处的时候,王纯逃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应当与将要听到的事毫不相干,不能为了减轻心理压力就去冒险。想到可能面对的愤怒,鄙视,斥责,王纯不寒而栗。
王纯骑车走,已到下班时间,到处是车和人。呼机又响了,打开看,依然是“钟先生请回电话”,收起呼机继续走。“她”现在在干什么?“她”是王纯在心中对晓雪的称呼。她很想见到“她”,悄悄的,不为“她”知道。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么样。如果很好,会减轻她的压力但同时亦会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为她而不好,她会自责但又会有一种满足,内心相当矛盾,越矛盾越想见到“她”,却完全不知去哪里才能见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忽然想起曾与钟锐一起去过丁丁的幼儿园,而现在正是接孩子的时间,王纯骑车飞驰而去。
幼儿园大铁门紧闭,门口集聚了黑压压一群家长,晓雪挤在最前面,早晨分手时丁丁一再叮嘱“第一个来接我”,她答应了。大铁门刚一响,家长们停止了聊天,大门打开后便一拥而进,个个嘴巴紧闭闷头向里走,有的干脆小跑了起来。还好,晓雪总算保持住了“第一”的地位。
丁丁今天学英语了,并且受到了老师的表扬;马思明中午睡觉尿床了,丁丁上小班的时候就不尿床;今天来了个新老师,新老师穿黑衣服;晚上的饭里有枣,苦。……拉着妈妈的手,仰头看着妈妈的脸,丁丁把今天幼儿园的新闻一项一项报告。走出幼儿园大门,妈妈把他抱上自行车,他仍然不停地说。
“妈妈你知道伯那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连伯那那都不知道呀!告诉你吧,我只说一遍啊,是香蕉!”
“噢,是香蕉!”
“我还会好多呢,老师今天教的。”
晓雪笑了,摸摸丁丁的头。她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晓冰。姐妹俩长得很像,却又完全不像。如果说都是水,妹妹是溪,姐姐是潭。躲在幼儿园门边的树后,王纯想。“她”骑上了车,走了。王纯赶快也骑上了车。骑了近半个小时,“她”拐进了一个胡同,开始王纯想“她”是要由胡同里穿过,因而当晓雪在一个小院门口下车,抱下丁丁,并搬着车进院时,王纯惊讶了。
人们正在做晚饭,择菜淘米,一片忙碌,丁丁跑了进去,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挨着个的打招呼,晓雪推着车子跟在后面,大家纷纷向她夸奖丁丁“真好”“真聪明”“真叫人喜欢”。东屋奶奶从屋里抱出晓雪早晨晾在院里的衣裳,告诉她中午这里下了阵子大雨,这雨下得邪行,打胡同口为界,外面没丁点雨星。晓雪接过衣服说太谢谢了,奶奶说,“嗨,都是街坊。”
丁丁蹲在墙根研究蚂蚁,晓雪在水龙头下洗菜,身体向院门微侧。一绺发丝垂下遮住了眼睛,她直起身,用胳膊把头发捋到后面,于是站在院外的王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神情恬淡。晓雪感觉到了,转头向院门的方向看,王纯赶快缩回脑袋贴墙而立屏息静气。又一个下班人归来,奇怪地看她一眼,问她找谁,王纯咕噜一句什么,骑上车,“哐啷哐啷”离开。胡同路不平,一骑快了自行车就会被颠出很大响声。
呼机又响,还是“钟先生”,王纯没回电话,想要说的电话里说不清,还是得见一面,白天去,今天晚了,晚上去容易让人以为是一种暗示。
钟锐很忙。
他在做成立公司的准备。
不久前,在计算机交易会上同钟锐有约的报社张先生跟钟锐解除了约定,方向平跟他说钟锐的产品与正中公司有着法律的纠纷。钟锐不能不慨叹方向平的能量和执著。张先生拿着产品找到实力雄厚的千科软件公司,要求做出同样产品。千科能形成今日规模确有道理——它立刻从中发现了有价值的东西,人才。两天之内,他们找到钟锐,提出了令人怦然心动的合作条件:为钟锐投资150万,两年后以产品返还;钟锐可自行成立公司,财政、人事、技术保持相对独立,对方只要求这个公司挂千科的牌子,是千科的子公司。这样的条件焉有不同意的道理?双方一拍即合。签定协议后,钱很快拨了过来,钟锐租下了与自己小屋挨着的另外两间房子,这些天同谭马一起,做着成立公司的诸多杂事。前天商场来为他们安好了订购的窗式空调,机房需要恒温;昨天邮电局来安了电话,今天上午通了;下午,工人来送定购的办公家具,这所有事的嘈乱,无绪,琐碎,弄得钟锐头都大了,做这些事实不是他的强项,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小屋,没想到刚打完一个电话的工夫,谭马就找来了,满头大汗。
“老钟,文件柜放不下,就差一厘米,你去看看。”
“马上去。”
“现在去!”
钟锐只好说,他刚呼了一个电话,正等回电,谭马斜他一眼,走了,很响地关了门。
电话不响。
已经记不得这是多少次了。
她为什么不回电话?
可是她回电话他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非此即彼的选择在钟锐还没想好的情况下,来到了面前。
谭马推门进来。送来的办公家具总算基本安置妥当,工人们都走了,仅有的两瓶水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谭马一直渴着。这几天谭马对钟锐的状态很不满意,避重就轻,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瞅空就躲到一边打电话,像个正在谈恋爱的小年轻儿。得跟他谈谈,有事儿说事儿,这么着不行!
钟锐两腿前伸缩在椅子里,脖梗抵着椅背,十指交叉放于腹部之上,一动不动。谭马进来,他仍不动,谭马走过去,他还是没动,谭马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方猛醒一般抬起头来。
“干吗?”
“你怎么啦?”谭马审视他。
“什么怎么啦?”
“你不对劲啊!”
“得了。走,吃饭去,想吃川菜还是粤菜?我请客。”
吃饭时谭马特地要了酒,想让钟锐“酒后吐真言”,结果还没等钟锐开口呢他先醉了,边哭边把唱歌剧的前妻控诉了一番。故事是陈旧的,但发生在熟人身上就有了新意。
“……她和那个‘奥赛罗’上床半年多了,人家告诉我,我不信,说人家是嫉妒,可从此心里就不踏实。有一次我就说是出差,挑了个最远的地方说,新疆,然后突然闯回家。一开门就感觉到了刚洗完澡后的水汽和香波味儿,卧室的门没关,灯开着,一个胸前长着毛的高大男人站在我的床前,低着头,叉着腿,你猜猜他在干什么?……猜猜!”钟锐摇头,谭马张着水汪汪的醉眼笑,拿把汤匙在自己小腹下比划着:
“他‘嗞嗞’地往自个儿阴部喷香水!……就为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把我甩了!我哪里不如人,不就是个子矮点吗?……”
那天晚上谭马醉得站都站不住,钟锐费很大劲才把他弄了回去。一夜之后再看到他时,瘦小的身体似乎又缩了一圈,头发蓬乱,黄灰着一张脸,脑袋上勒着根带子——他说他“头疼欲裂”——活像一个潦倒的小日本儿。他反反复复跟钟锐说:“好好干,老钟,咱们这把一定要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让她们看看。……”
“身高不足事业补?”钟锐开玩笑。
“对。”他瞪着两只眼,一点不笑,接着就开始跟钟锐谈工作,“架子已经支起来了,现在咱们最需要的是,人。把乔轩弄来,他行。”
“可以呀,你们是师兄弟,你去办。”
“乔轩在那里一个月四千。”
“他才二十多岁,完全没必要早早地就把自己定位在钱上。”
谭马摆手,“他要是你亲兄弟,行;一般关系,光跟人说这个,没用。”
“工资上,我们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谭马两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现在去找他。”
“你头不疼了?过几天吧。”
“不头疼还不会有动力。”说着就给乔轩拨电话,说好后放下电话就走了。
谭马走后钟锐半天没动,谭马的故事和他的激烈反应使钟锐受到了惊吓。尽管一再对自己说他的情况和自己的不同,但还是不能不联想到自己,不能不想到晓雪。倘苦有一天晓雪知道了,她会怎样?不能再拖,趁事情还没闹大,当机立断。
王纯向小学校走来。一看到那白色的铁栅栏门,红砖的传达小屋,屋边摇曳的绿柳,这些天来的怒气反感敌意就软化了,溶化了,消失了,心急跳,脚步不由得加快,她看到了他那间小屋的窗户,他在里面吗?在干什么?
“王纯?!”
王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谭马,就站在她的对面,她光顾看窗户去了。由于喜悦,谭马忽略了王纯脸上的窘色。
“幸亏我晚走了几分钟,要不不就碰不上了?来之前该先打个电话来的。噢,你不知道这的电话。你还不知道我们装电话了吧?……这些天,好多事。对了,你怎么样?真不巧,我还要去办事,跟人说好了。……走走走,一块儿走,边走边说,中午一块儿吃饭。”他话说得快而密,下意识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
“我来找钟锐。他在上面吗?”
谭马沉默了,片刻,说:“听我的话,王纯,不要太任性。”
发热的头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王纯记起了此行的目的。
“谭马,我现在才懂得了你以前说的那些话的意义。你放心,我已经成熟了。”
看着王纯走远,谭马转身走。脑袋一下一下跳着疼,发出“嘭嘭嘭”的巨响,迈步都得轻轻的,怕颠着脖子上的那颗头。很想想想王纯找钟锐干什么,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做不到。
计算机是关着的,他在桌前看东西,一张一张地看,像是些表格。看得很细,很专注,时时记下点什么,有人进屋都没发觉,他做事一向专注。这曾为王纯欣赏,此刻却让她愤怒。这屋里安了电话,空调,办公家具也换上正规的了,还添置了沙发,显然他一直在干,而且干得很好,很顺。别人为他吃不好睡不好没心情做事,他却什么都没耽误!眼前模糊了,鼻子也开始堵,很想冲过去跟他舌枪唇剑理论一番,又想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无声胜有声的背影。泪水流了下来,不去管它,只是鼻子堵得实在难受,坚持不住,决定抽一抽,轻轻抽一抽,不想这轻轻一抽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钟锐抬头,一愣,随后猛地站起,差点带倒了椅子,他绕过桌子几步来到王纯面前,伸开双臂,欲把这个满面泪水的女孩儿抱在怀里,不想她一歪身子,走到一边,钟锐跟过去,她又走到另一边,站着,扬着头,隔着泪水斜眼看他,白皙纤细的脖子由于忍着的哭泣而一抽一抽。钟锐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从铁丝上拽下自己的毛巾,用开水细细烫过,拧干,递过去,王纯不接。钟锐不再请求,强行替她擦脸。当那带着熟悉气味的热毛巾焐到脸上时,王纯“哇”地哭出了声。
终于安静下来了,两个人一个坐沙发,一个坐椅子,相隔着一米的距离,钟锐本想坐在沙发上王纯的身边,被坚拒。一只小蜜蜂不知何时误入屋里,扑到纱窗上上下左右焦急地徘徊,钟锐伸手推开纱窗,小蜜蜂“柔”的一声飞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外面的晴空里。钟锐收回目光,关好纱窗,回过头去:她的脸仍偏向一边——钟锐不在的那一边——嘴巴紧紧地闭着。是,不论从哪个身份上来说,应该钟锐先说话。钟锐说: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没有回答。钟锐继续说,“从遇到晓冰后你就躲着我,呼也不回,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头仍偏着。
“我不知道!”
王纯转过头来。“你让我感到陌生。从没想到你还会说谎,而且说得那样熟练。看来是经常说谎吧,是不是?”
“谁都可能说谎。只要不是出于恶意。”
“那么,你打算永远说谎了?”
“王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对你说谎,我从来没跟你隐瞒过我有妻子有孩子有家这个事实。”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以前,我对你妻子的认识,仅仅只限于理论上。她在我这里是抽象的,不具体的,因为你从来不跟我说她,不说她好,也不说她不好,你根本不提她,她在你那里好像不存在,于是我当然也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是我的疏忽,也许不是疏忽,我确实不想让你认识她,我怕那会使你感到不安,内疚,我了解你。其实她跟你并无关系,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自欺欺人!她明明跟我关系密切。”
“这得看从哪个角度上说了。王纯,我只是不愿意让你过多地搅到一些无谓的事儿里去,我想我能一个人处理的就一个人处理了,你能理解吧?”
“能。可是现在我已经认识她了,就没法儿再像以前那样做局外人。”话锋一转,“跟我说说她。”
钟锐不愿意说晓雪,此时格外的不愿意,但不说点什么显然过不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也认识她了,能不能先说说你的印象?”
王纯深深吸了口气。“长得挺好。”说完看钟锐,钟锐脸上没任何表示,王纯等了一会儿,又说,“很贤慧,”钟锐仍不语,王纯接着说,“气质也好,听说她跟你是大学同学?”钟锐点了点头。经过一段很长的静默,再开口时王纯声音有些发颤,“我拿她跟我做了比较,我找不出自己比她强的地方,除了比她——年、轻。”
“你就是这样看我?”
“你让我还能怎么看?”
“既然这样,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你必须说!”
“好,我说。因为你比她年轻,所以我就抛弃了她而看上了你。自然,你也会有青春逝去的时候,到那时,我再另作选择……”
王纯气得说不出话,起身就走。
小学校的白栅栏门被锁上了,传达老吕正在为自己准备午饭。没事的时候他通常坐在门口或窗前盯着大门,防止调皮学生、闲杂人员出入,有事时就锁上门,很负责任。午饭的主食是在街上买的半斤葱油发面饼,炸的酱,另外还有一块钱豆腐。把豆腐切成小方块,放在盐水里煮,盐水煮豆腐豆腐不老。煮开后连锅一起端下——若是冬天,锅就一直坐在火上——蘸作料吃。作料是四川人吃火锅时的正宗作料,蒜泥,盐,香油,老吕是美食家。火锅里他最爱吃的东西是鸭血,北京到处是烤鸭,却没有血。猪血倒是不少,老吕吃过一回,粗粗拉拉不说,还有一股子猪圈味,北京人不会吃东西!没有鸭血,只好以豆腐代之。豆腐已下进了锅,这会儿,老吕在剥蒜,忽听大铁门“咣当咣当”一阵乱响,什么人,敢在这里放肆!老吕把蒜瓣往碗里一摔,“腾”地起身,走到门口喝问:“干什么?”
大铁门前的人回过头来,一张端端正正的小脸苍白,眼里有泪。老吕有些发慌,他不过是声高了点,小丫头也忒不经事儿了。“等着,我拿钥匙。”他咕噜了一句,转身回屋。等他拿着钥匙出来,姑娘已不在了,向外看,没有,偶回头,看到姑娘被钟锐半推半拥地向楼上走,老吕拿着钥匙回了屋,摇了摇头。
钟锐让王纯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了她的身边,这次王纯没任何表示,但决不意味着接受,而是一种漠然。钟锐小心地注意不触碰到她,不再触怒她。王纯双肘支着膝盖,双手托腮,双眼微微下垂看着目光可及的某处,一动不动。
“唉,我不过替你说出了你脑子里想的话,你还气,这不是自己气自己吗?”钟锐说,王纯不响,脸上一层细细的汗。钟锐起身,打开空调,关好门,窗,又给王纯倒了杯水,递过去,王纯不看,不接,钟锐只好讪讪地把杯子放到一边。空调机嗡嗡地响,室内温度很快降了下来。此间不论钟锐做什么,王纯一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钟锐知道不表态是过不了关了。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了。
“你看她看得很准,不光你,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这样看她,包括我。”王纯扭过脸来,钟锐看着她,说,“可是,作为他的丈夫,我必定要有一些别人所不可能有的感受。……”
空调机嗡嗡地响。
“我早就想到过结束,早在认识你之前。你必须相信我,你是我们婚姻失败的结果,不是原因。我没跟你说她,是因为没的可说。说什么?这些年我和她之间就找不到一件可称得上事的事儿,小吵小闹有,但总的来说,非常的平静平淡。刚结婚时的那点新鲜感过去了之后,就只剩下了一天天的重复,日子像是复印机复印出来的。王纯,你没结过婚,你无法知道,婚姻的致命伤不是那些大灾大难大起大落,而恰恰是这种毫无希望的死寂。你比方说监狱里,真正摧毁人的是什么?是吃苦受累干重活儿?不!是把你一天天的关屋里什么都不让你干!人可以承受有重量有分量的压力,却很难受得了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压力。灾难打击总可以过去,过不去的是日复一日历久不衰的平静平淡!这种家庭生活是相当磨蚀人的,磨蚀的不光光是精神情感,在认识你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对夫妻的性生活就已没有了兴趣,一个月能有一次?恐怕都没有。我想可能是我不行了,直到遇到了你……”说到这,钟锐把手放在了王纯的肩上,那肩硬而冷,坚持了一会儿,钟锐觉着无趣,把手拿了开来。
“她为你带孩子,为你洗衣服做饭,为你搬到了那样的一个住处……”王纯终于说话了。
“她为我做的是很多……”
“但你仍然不知足。”
“我知足,我满怀感谢,但是她要的不是这个!”
“她要的是爱情,你的爱情消失了,因为你是男人,男人的天性就是要不断更新不断打破重建不断寻求新的刺激,没本事的没办法,只好守着一个老婆过,饿了糠也甜呗,不用说,心里头冤得要命。有本事的就大不一样了。”
“那么女人的天性是什么,一潭死水?”
“女人渴望永恒渴望一劳永逸渴望跟一个人白头到老!”
“王纯,你甭跟这绕弯儿了,你不就是对我不信任么?”
“对,很对,要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我宁愿现在就不要。”
“我们俩不会的。”
“根据什么?你和她当初不也是轰轰烈烈?”
没听到回答,王纯搜索钟锐的眼睛,钟锐却把眼睛转到了别处。王纯失望了,起身要走,钟锐看也没看她,伸手把她按住。
“听我说王纯,我从她那里感受到的也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出于理智的迎合,她强迫自己迎合我,即使根本不理解我、不赞成我也要这样做,这叫我感到累,感到沉重,感到无以回报,而她又需要回报,你懂不懂?”
这时钟锐的呼机响了,丁丁病了。看着钟锐匆匆离去,王纯下定了决心,决心接受晓冰的邀请。
晓冰、何涛到时,晓雪一家早已到了多时,晓雪下厨房做饭,钟锐打下手,门铃响时,全家人,包括丁丁,一齐迎了出去。
何涛被吓了一跳,晓冰也感到意外,瞅个空把妈妈拽到一边。
“妈,您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
“您这么郑重干吗?让人误会!”
看着小女儿急扯白脸的样子,夏心玉说:“让谁误会了?这个家你可以来,你姐她们也可以来。”
晓冰无话可说,只好逐一向何涛介绍“我妈”“我姐”“我姐夫”。
“还有我呢!”一直眼巴巴等着介绍自己的丁丁见小姨没有这个意思,不由叫了起来。
“啊,对了,还忘了一位重要成员,钟丁丁先生。”
何涛郑重与丁丁握手,全家人都笑了。
“王纯呢,你不说她这周也要来玩吗?”夏心玉问晓冰。
钟锐全身一紧。
“又说不来了,怕你。”晓冰说。
“怕我什么?”
“你太正经。”
“我那还叫太正经。难道非得夸你们两句才成?”
“那倒也没敢指望。”
钟锐跟着晓雪进厨房,心情复杂。王纯到的时候他正帮晓雪炸鱼,厨房里油锅滋拉,油烟机轰轰,他们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你不说你不来了嘛!”开门后晓冰高兴地大叫。
“想了想还是来吧,我得为你负责啊。”王纯道。
“嘘!”晓冰示意她小点声,“就是让你看看,我们还什么都没有。”
王纯笑,“等我看了以后再作决定。”
厨房门开,钟锐小心地端一个大汤盘出来,帽子围裙套袖一应俱全。
“瞧我姐夫,武装起来挺专业的嘛!”
随后出来的晓雪冲王纯点点头,顺手在钟锐头上胡噜了一把:“徒有其表!你们去厨房看看,他下个厨房,后面得跟着八个人收拾。”
钟锐小心地将盘放桌上,一抬头看到了王纯,愣了。
“你好。”王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