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等一批人失业了。方向平并不想这样做,没办法,他还没有能力开养老院福利院。单拿老乔说,五十多了,就是早年间的国有企业,也得裁他。事先方向平没找任何人谈,深知人在个人的问题上,当事人的想法难与旁观者一致。于是在公司发聘书的头一天他出差去了外地。等回来时,最初的冲动、偏激将会被时间销蚀,或顶多剩下一个有气无力的尾声。他不怕谁,怕麻烦。
这天老乔像以往一样来公司上班,进大门,上电梯,边走边对遇到的所有人微笑点头打招呼。走进办公室,放了包,拿出杯子,给自己泡上茶,盖上盖捂着,然后拿抹布,去水房仔细地洗了,回来擦桌子。他是擦桌子时在对桌人的桌子上看到的聘书,当然不是他的,心脏“咚”的一声,这才想到已到了公司一年一度发聘书的日子。他镇定地走到自己桌前——人们都到了——翻找,开始还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后来便控制不住自己动作越来越快,没有。他抬起头,求救地看他的同事们,他们商量好了似的避免跟他对视。
“……你们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家天天一个屋里坐着……”他哽住,眼圈发红,扭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没人替自己解释。人们对比自己不幸的人,向来宽容。
像只受了伤的鸟儿,老乔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窠中。妻子的反应令他黯然神伤。她原本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啊,这会儿,却像一个绝望到了极点的小孩子,不说,不动,也没有泪,就那么傻了一样呆呆坐着。他本来还想倚仗着她呢,等待她的安慰,她的鼓励,等待她为自己舔舐滴血的伤口,到了这会儿才明白,敢情她的存在才是这件沉重事件中最为沉重的那一部分。他强打精神,梳理心绪,男人不能让女人对自己彻底失望。
“明白了。”老乔仿佛在对自己说,音量却足以让对方听到。女人把眼球转向他。“……钟锐要走的时候,我上他屋里跟他说了几句话,好像看到方向平从门口一闪,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他听到了我跟钟锐说的话。”
“你跟钟锐说什么了?”
“无非是几句好听的话,比如,公司不能没有他之类的。”
女人生气了:“你说你这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生气比失望好,老乔心里轻松了些。“我不过是想安慰安慰钟锐,送人几句好话又不费什么。要知道有这结果,打死我也不会这么着啊。”
“后悔了吧?一辈子吃亏在这张嘴上,就是不接受教训!”
“以后一定注意。……”
“晚了!”女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又有兴趣对他指指点点了,“哎,我说,钟锐呢,走了以后干什么?”
“干什么?……搞公司吧,他不能闲着。”
“找他去。你被炒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
老乔心里一动。
许玲芳起身:“就这么定了,找钟锐。……我做饭去。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你想吃点啥?”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许玲芳去开门,老乔正在琢磨谁能上他家里来时,门厅传来许玲芳惊天动地的叫声:“钟总!”
钟锐?他到这来干什么,他怎么会知道这儿?会不会是玲芳对错号了!老乔快步迎了出去,千真万确,门口站着的,是钟锐,来不及细想了,先招呼贵客。
“钟总!真的是你!”
“刚才我跟老乔正说你,说着你就到了,咱们这才是……心心相印。”
“进屋,进屋说。玲芳,别让钟总站这啊!”
“是是是,快进屋!您还没吃吧?我们也没吃,正好了,一块堆吃!”
两个热情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容钟锐插嘴,说话间,被他们推进屋里,许玲芳站门口再一次打了个热情的招呼后,便一头扎进了厨房。老乔手脚不停地安排好茶水,座位,然后搬只小凳坐在了钟锐对面。
“我的事儿你也听说了?”钟锐不明白,老乔没看见,继续说:“但我不后悔,既然已经做出来了。路见不平仗义执言是每个正派人起码的品格。……”
钟锐忍不住道:“老乔,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锐正考虑如何回答,老乔却又不要他回答了,“你是没法知道,我也是今天早晨去上班才刚刚知道:公司没发给我今年的聘书。”
“为什么?”其实为什么根本不用问,但得说话啊。
“为你。”
钟锐一愣。老乔把刚才跟玲芳做的分析说了一遍,钟锐自然不信,又不便跟老乔较真。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能对他是个安慰,对老婆是个交代,就成。老乔说完了,闭了嘴,两眼望着他,等他说。钟锐只好说。
“……如果真是这样,方向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想,早离开他未必是坏事,王纯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他走了?……王纯的事你知不知道?”
“王纯和你情况不同。”钟锐断然道,“老乔,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老乔摇头,巴巴的眼睛里诉说着期待,钟锐感觉到了,却想不出对方从他这里能期待什么。他试着安慰,“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看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好多才三十来岁,比起他们……”
“你意思是说,就叫我认了?”钟锐没吭声,意思就是“是这意思”。老乔只有把话往白里说:“你不能帮帮我?”钟锐感到意外,老乔失望了。“那……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钟锐这才明白过来,片刻后,坦然道:“我来找王纯。”
老乔颓然地用两手掌捂住了头,身心虚弱得再无力应付客人。钟锐同情地看他,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悄悄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时,老乔在身后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她不在”。钟锐回过身。
“出差还没回来?”
“回来了。现在不在。”
钟锐心里不由一紧。
那天给丁丁过完生日时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住下了,钟锐回小学校。小学校大门锁了,老吕屋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翻门进去的,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着老吕,才拿到王纯头一天留在老吕那里的那张字条。看了条他就打电话找她,找不到,呼也没回。她现在的公司说她出差没有回来,就是说她回来后没去公司报到。往老乔这儿的公用电话打电话,打了不下十次,都说不在。接电话的人态度很糟,这给了他一线希望:也许是嫌麻烦不给找?于是决定跑一趟。她确实回来了,老乔看到她了,这是他跑来这里的唯一收获。她在字条里告之有急事,现在又音信全无,钟锐心里有一种不祥预感。他谢了老乔,向外走,正碰上两手端着仨凉盘、腋下夹着瓶二锅头的许玲芳出厨房门,他不容她开口,抢先飞快咕噜了几句诸如“我还有事”“很感谢”“很抱歉”之类,坚定地拉门,出门,下楼,无暇去想他走后会给老乔留下一个怎样的复杂局面。
在钟锐呼王纯时,王纯的呼机在她包里,包挂在妇产医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挂衣钩上,她本人则躺在“人流室”的手术床上。
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徒壁,房中央一张手术床。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时而响起清脆的叮当声。王纯已经躺好,并按吩咐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穿好淡蓝的手术衣,正在戴手套,时而看她一眼,王纯便报以由衷的微笑。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干吗要叫?疼点算什么?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躺在这里,她的心充满一种宁静的、懒洋洋的慵倦,如一只卧在自家沙发上、阳光里的小猫。手术只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窥阴器冰凉地进入体内,一阵钝痛,钝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子宫,吸引机启动,顿时,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吸引机轰响,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血花顺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王纯一动没动,一声不吭,以至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她的脸,看她是否晕了过去。
晓冰站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趴大门玻璃上向里看,手术只要二十分钟,怎么还没出来?送王纯进去后,她去了街上一趟,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红糖、大枣、鸡之类。这件事整个使她兴奋,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许羡慕。红糖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费了不少时间,王纯会不会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那女人俩耳朵上各有一个象牙色菱形大耳坠,不是郎当在耳垂下的那种,是钉在耳垂上,乍一看,像贴了两块不太干净的白胶布。小护士想,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边想边伸手推门,大门便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晓冰“哎呀”一声用手去捂鼻子,这只手中的红糖就掉在了地上,塑料袋摔破,红糖撒了出来。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你站这干吗?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啊!”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只能忍声吞气。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吃是不能吃了,医院的地最脏。可弄干净也不是那么容易,没有工具。她不愿用手,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撮。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她抬起头。
是王纯。面色苍白,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绺儿,嘴唇干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面部的每块肌肉,她的整个身心,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令抬头仰视着她的晓冰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王纯弯下腰来,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晓冰一声断喝:“别动!”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搀王纯,觉着用劲有些猛,又赶快放轻,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王纯开心得笑了,从晓冰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搂住晓冰的肩膀,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国人那样,把自己的脸在晓冰爽滑的脸上紧紧贴了一下,然后说:“走吧,小姑娘!”
晓冰皱起了眉头:“真要命,居然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
王纯终于大笑,响亮的笑声惊动了四方,分诊处的护士愤怒抬起满是倦色的脸,要看看是何方人士敢如此放肆。王纯在那双细小却锐利的眼睛没有捕捉到目标之前,拉着晓冰逃也似的跑开。她们来到了外面,外面到处是灿烂的阳光浓绿的树和衣着鲜艳的人。“今天的太阳真好!”王纯向着太阳陶醉地眯细了双眼。
这个时候的王纯,心里没有钟锐。
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厨房的灶台上,一只沙锅在轻轻地咕噜。夏心玉把洗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沥沥水,放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然后关了火,打开沙锅盖,把香菜末撒进牛奶般乳白、浓厚的鲫鱼汤里,立刻,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夏心玉把汤盛到碗里,看了看表。快六点了,叫起她来,吃完东西再睡,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作为妇科主任,她比谁都能了解这些女孩子。
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好几分钟里,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妈妈站在面前,眼里含着笑,下面马上就该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王纯,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再睡,啊?”
妈妈顿时消失,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赶快翻身坐起,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紧张起来。
“趁热把汤喝了。安心住这休息几天,恢复不好不要上班。”夏心玉把汤匙递到王纯手上。
“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王纯听话地喝汤。夏心玉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王纯觉着很不自在。“晓冰呢?”她没话找话。
“买菜去了。这是你在这,要不,她干这活?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和她姐姐整个两样。我们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姐姐回来,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会干些不出力又讨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说着,王纯不由得放松了,被吸引了,笑问:“比方说呢?”
“比方说,”夏心玉想了想,“比方说冬天外面上了冻,你出门下台阶,她会赶紧跑过来扶你。”
王纯笑出了声。夏心玉心里充满怜惜。晓冰买菜回来,听到了妈妈和王纯的谈话。
“父母在外地,这儿也没个姐妹亲戚,一个人真不容易。”
“我觉着还行。”
“没事的时候行,但凡碰到点儿事……”
晓冰听着直皱眉头,叫:“妈妈,您来一下。”夏心玉出来,晓冰小声埋怨,“妈妈,你跟人说什么哪!”
“我说什么啦!”
“人家自己也不愿碰到这种事,你得理解,别总提。”
“我比你理解,干了这么多年妇产医生,什么没见过。不过,你记住,这事要出在我女儿身上,我就不理解!”
“多伟大的母爱!”晓冰说完不容妈妈说话,便向里走,边走边道:“王纯,我给咱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
晓雪带着丁丁回家来了,给夏心玉送鱼,单位分的。她们到家的时候,王纯吃过东西,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进门就大叫。
晓冰赶着从厨房出来,用食指点着丁丁:“嘘!”又对姐姐,“家里有人,正睡觉。”
晓雪边换鞋:“谁呀?”
“王纯。我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毕业了,家在外地。”
“这时候睡觉。病了?”
“人工流产。”
“干吗不要?”
“还没结婚。”
丁丁转身向晓冰屋跑,刚要推门,被一直严密注视着他的晓冰赶过来一把揪住,丁丁挣扎着。
“让我看看!”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晓冰把丁丁拉开,晓雪推开房门,想看看刚才的吵声是否惊动了客人。不料门发出很响的一声“吱呀”,王纯被惊醒,一眼看到了门口那个长相酷似晓冰,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晓冰热情活泼,她详和安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湖水、雪花什么的。毫无疑问,这是晓冰的姐姐了。王纯欲坐起,晓雪赶忙走过按住她。
“躺下躺下不要动。……把你吵醒了,这门的合页该上油了。……什么都别想,住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我们平时不回来的,噢,我是晓冰的姐姐。……”
王纯心里强烈冲动着,渴望搂住眼前这位细声细语的女子,渴望叫她一声“姐姐”,若不是理智坚决反对,她险些就这么做了,她讨厌做作肉麻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但她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她的眼圈红了。
晓雪对她笑笑,“没事的其实,我也做过一次人流,是因为得了次重感冒,怕影响孩子。当时的顾虑多极了,头胎就做人流,会不会影响以后?会不会形成习惯性流产?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儿子现在哪哪都好。……”
王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点头。
天黑下来了,以往这时正是钟锐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现在他也在微机前坐下了,微机也打开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把思想收拢起来。
王纯到底怎么回事?
有脚步声!钟锐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听。他没去开门,已经上当无数次了,不想再受打击。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住,他站起身来,门被推开,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但马上,笑容冻结。
“怎么,有什么不顺吗?”晓雪非常敏感。
“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丁丁呢?”
丁丁抱着妈妈的包小狗熊一样出现在门口。“爸爸!你试试这个包有多沉!”包相当沉。“是人家送给姥姥的菠萝,姥姥给我了。我们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动帮妈妈拿的。”
晓雪说:“不知是前车筐有毛病还是包太沉,老是摇摇晃晃的,我怕坚持不到家,你要没事,就送我们回去。”
“你们干吗不在妈妈家住下呢?离幼儿园还近。”
丁丁插道:“姥姥家来客人了,王纯。……是王纯吧妈妈?”
“你说什么丁丁?”钟锐没有听清。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丁丁一字一顿地说:“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了。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妈妈了。”
“什么客人,要住姥姥家?”钟锐尽量使自己显得随意。
“晓冰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晓雪说。
“什么病?”
“人工流产病。”丁丁说。
“丁丁,我们走吧。”晓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们。”钟锐拿过包来。
看着晓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车后,钟锐转身进传达室打电话,电话是夏心玉接的。
“你好妈妈,我是钟锐。……在我住的地儿。晓雪和丁丁来了,已坐车走了,东西太沉,晓雪带不了。我这就给晓雪把车子骑回去,给您打个电话让您放心。”他飞快地说完这番话后就没词了,在他紧张地想下面说什么才能引入正题时,那边夏心玉开口了。
“那你就跑一趟吧,要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本可以住下的。”
“我听晓雪说了,是晓冰朋友的同学,身体不好,学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经工作了,不过单身一人家在外地,比个学生也强不了哪去。”
钟锐听着心直沉下去,放下电话后骑车回家。听口气晓雪和她妈妈还不知道真相,也难说,焉知道这不是出于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纯!他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车,以至于一连三辆公共汽车被他甩到了后边。到家时丁丁已经睡了,晓雪正在收拾大床对面的小床,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确认,她真的还不知道,心里稍稍轻松了些。钟锐把自行车钥匙递过去,她接过,顺手放在桌上。
“收起来吧,别丢了。”
“噢。”
晓雪又拿起钥匙,往钥匙串上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钟锐走到大床边,双手撑床、欠身向里看熟睡的丁丁,笑道:“这小家伙,睡得像个小狗熊。”
晓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钥匙串放进包里。钟锐没听到回声,转过头来,晓雪也正好转过头去,两人眼睛相遇,又同时再次向对方笑了笑,接下来,就沉默了。
走吧。钟锐对自己说。又觉着这就走太过分了些。那就再待会儿。待着就不能不说话,说什么?他急得头上冒出微汗。
晓雪的心思要简单得多,就是让钟锐住下。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好像今天晚上钟锐住下与否将决定着什么或者意味着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出这个意思。这时她感到他们之间陌生了。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晓雪脱口而出,说罢转身去拿盆。
“……老吕还给我留着门。”
最难说的话说出来了,晓雪轻松多了,边往盆里倒水边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脚,我去给他打。电话多少?”
“都说好了,别麻烦了。”说着向外走。
“为什么非要走?”
钟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我有事。”
“这么长时间……没着家了,这个家就这么留不住你了吗?”
这时的钟锐唯有以虚张声势掩盖慌恐。他皱起眉头,声音很高,很不耐烦,说:“又来了!又来了!你——”
晓雪只是看他,看他的眼睛,钟锐受不住了,闭了嘴,把眼睛转向一边,来吧,要来什么就尽早来,他接着。这时他觉着身体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由于没防备,向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才明白,是晓雪,晓雪扑进他怀里,两手抓住了他的两臂,头贴着他的胸口。
“你干吗?”钟锐低头看着堆在他下颏的头发,惊慌万分。
“不要走,钟锐,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注意……”她恳求,乞求,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决心。
钟锐没料到,顿时感到一种空前的沉重和难受,不由抬起手来抚摸紧贴他胸口的发丝,对方立刻把这只手紧紧抓住了。
“以前的就让它过去,以后我们好好的,再别闹了。有时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喃喃地说着仰起了脸,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开,似在诉说欲望,事实上她没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为了证实或者唤起对方对她的欲望,为了证实她之于对方仍有“性”的意义和吸引。这是妻子检验丈夫的最后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对方逼上了死角。
“对不起,晓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么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误导,否则,才是残忍。
晓雪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突然她拉开了门,尖叫起来:“那你就走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钟锐木木地走了。晓雪关上门,头伏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力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消耗光了。
一个晴爽的周末,晓冰和两个女同学按照事先约定的,去了位于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臼峪,那里有一条由于地壳变动而形成的长达六公里的沟,沟底有一条同样长的清澈的小河,河边有草,有树,有牛,有牛粪……晓冰们要在这里完成她们的风景写生作业。两个同学一个叫舒宁,一个叫胡丽华,均来自外地小城,因而对学业格外重视,晓冰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她们的向导。为了行动自由,她们骑车去的,上午到,一直流连到下午,蹚水,摸鱼,喂小牛草吃,躺在花岗岩上晒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坐在大树的阴凉下面吃零食,忙得没一分钟空儿,直到走,带去的画夹子也没有打开过。只好彼此安慰:下回,下回的。
回来的路上,胡丽华的自行车带给扎了,车轱辘瘪得推着走都嫌沉。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走出昌平,因为不能把胡丽华撇下,三个人只能都步行。那是一条起伏不平绵延无头的柏油公路,路很窄,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幽静中有几分阴森的空寂。由于辛苦,主要由于是为了别人辛苦,舒宁不断叹气。舒宁的父亲是地区专员,在当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专员的女儿便也被捎带着造就出了贵族脾气。望着前方慢慢低下来的太阳,想想今天等于整整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做,本来打算回去后去图书馆看会儿书聊以自慰,照这个速度,全得泡汤。更不要说还有累,还有饿。胡丽华也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非让车带给扎了呢?想到这儿,舒宁又一次声音很大的、时间很长的,叹了口气。
“晓冰,你们骑车先走!”胡丽华说。她当然知道她们不会骑车先走,所以才敢做这个姿态。目的就是得让舒宁知道,她不领她的情。
不料舒宁却说:“真的晓冰,不能再耽误了。胡丽华你也骑上吧,车坏了回去我出钱给你修。”
胡丽华很不高兴:“我又不是没钱!关键是,能骑吗?一点气都没有,骑上比走着还费劲。”
晓冰环视前后:“唉,这里怎么就没有个修车的呢?”
胡丽华真生气了:“你们先走就是了。”
“你一个人不安全。”
见晓冰这么说,舒宁也不好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得罪人了。三人只好又走。低着头,弓着背,满脸的汗,谁也不说话,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和刺耳的蝉鸣。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铃铛声,她们没有回头,铃声持续着由她们身边擦过,是两个学生装束的大男孩儿,其中的高个儿颇引人注目,两条长腿,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神采飞扬。
“嗨!”晓冰突然冲着那两个背影高声叫道。舒宁和胡丽华不解地扭头看她。她没多解释,骑车赶了上去。两个男孩儿“吱”地刹了车,等她。
这两个人果然也是大学的学生,听晓冰讲了她们的困境,高个男生笑了。“没问题!”他说。
五人行。两个男生一人带胡丽华,一人负责胡的自行车。高个男生负责后者。辛苦、沉闷的旅途立刻轻松了,不只是轻松,而是令人愉快。
高个男生骑车走在最前面,左手掌把骑自己的车,右手推胡的车,上坡下坡,左拐右行,两辆车和他完全融成了一体,有一次他甚至把胡的车提了起来,以避开一个尖锐的石块。能一人骑两辆车的男生大概不少,但这样棒的还是头一回见。小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几下车子追了上去,与他平行。
“嗨,我说,你怎么没上杂技团去?”
“因为我没有分身术。”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晓冰不明白。
“有人说我应当去打篮球,有人建议我去国家游泳队,还有人认为我可以试试当摇滚歌手……”
“就是说多才多艺——”
“可惜啊,本人最爱的是,计算机。”
晓冰皱眉笑叫:“噢!怎么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一本正经:“你姐夫也这么优秀?”
晓冰一时回不上话来。她竟然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被对方战胜了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们落在了众人的后面。怡然自得坐在别人车子上的胡丽华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喂,你们两人在后面干吗哪?”
“谈恋爱哪!”男生高声回答,晓冰吃了一惊,他冲她挤挤眼,一笑,小声道:“自己把话说完了它,省得让别人零打碎敲。”
晓冰大笑,笑得车子直晃,忙里偷闲没忘了看胡丽华的反应,果然,她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男生含笑看晓冰。夕阳迎面映照着她的脸,从男生所在的角度看去,那张脸的轮廓格外精致、生动。
他叫何涛。某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晓冰感到了他的目光。
这时,送王纯离开她家时两人的对话蹦进了她的脑海里。
——慢点走吧,你行吗?
——我觉着全身哪哪都轻松极了。今天的天真好,风真好。
——你也别太大意了,我妈妈认为你还应当再休养几天。
——我回去就睡觉。那些天一直没睡好,缺觉缺得厉害。
——你干吗非得走啊,在我家再住几天又有什么,你那连火都没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妈妈家又怎么啦,你瞧我妈多好,那么知趣的一个老太太。
——所以啊。这叫我感到累,你妈对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里不赞成我。
——他呢,怎么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他这样?
——他呀,怎么说呢,没法说,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不客观。
——既然如此,干吗不结婚?
——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
——他的妻子你了解吗?
——他从来不跟我说他的妻子。
——坏话也不说?
——不。
——这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瞻仰一下?
——交换条件是,让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着何涛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晓冰想。
王纯在她的房间里等钟锐。与晓冰分手后,她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钟锐打电话。他们约的是七点半见面。打电话时他正跟谭马谈事,所以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没问——王纯这样自以为。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猜测、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打完电话,才七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为了有点事做占住手,她找出电热杯,去卫生间接了杯水,烧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听着水加热时的丝丝声,她心里甜丝丝的喜悦着。钟锐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事情还没得到处理,他会感到沉重,现在却由她一个人处理完了,他会为她自豪!……真愿意永远同他在一起——他会离婚吗?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文化,不理解他——上过大学并不是说就算有文化——还是,长得不好?不不不,不会是因为长相,钟锐不是那种人。……水开了,她把方便面放进去;又开了,并且扑了出来,她拔掉电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电源。这时本应先检查一下电热杯的插头处有没有水,她忘了,心不在焉。结果进了水的插头处短路,整个楼道的保险烧了,一下子,灯全灭了,紧接着,外面立刻响起一片人声嘈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停呀对面楼灯还亮着!”老乔家的人也出来了,许玲芳的嗓门在众多嗓门中最为突出。他们的儿子乔轩也在家,可听到他的声音。王纯闯了祸,吓得缩在屋里不敢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王纯你没用电炉子吧?”是许玲芳。
“没,没用。”底气不是很足,因根子毕竟在她这里。
这当然瞒不过许玲芳去,她转身走开,边大声说,“原因找到了,是她用电炉子,上回有过这么一回了,保险烧了,准是。乔轩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险丝。”
王纯在黑暗中直直地坐着,不一会儿,灯亮了,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赃物”,许玲芳又敲门了。
“王纯呀,你开一下门。”
王纯没有理由不开门,许玲芳进来,目光敏锐地四处一扫,看到了电热杯。她扭头看王纯,王纯脸红了。
许玲芳耐心地:“王纯,我跟你说过,这种突然断电对家用电器特别有害。这时候家家电视都开着,还有冰箱……”
“对不起。”
“我倒不是为我,咱这楼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块儿住着,得互相考虑,光图自个儿方便那哪成。……再说了,咱两家合用一个电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电电费都是两家对半劈,你一个电炉子就是……”
“我没用电炉子。”
“那个玩艺儿也一样。”
“电热杯才150W。”
“150W也是电!”
“妈!”乔轩在对门屋门口大声叫。
许玲芳不耐烦地应了声:“干吗?”
“有事!”
许玲芳转身回自己屋。“什么事?叫魂儿似的!”
乔轩看着老乔:“我没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冲人家嚷嚷什么?”老乔问妻子。
“我又没冲你嚷嚷你急什么,心疼了是不是?对,心疼了,到底还是小姑娘……”
“妈,你无不无聊啊。”
“我无聊?你爸才无聊。合着只要我和那屋有点什么事你爸准站在那边。我这人就够豁达的了,一般的小事横是不计较。她洗头,弄得个水池子里到处是头发,一抓一把,我说什么了吗?没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面的那个门,人从来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也不锁,就这么一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门厅里放的东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来电话找,这楼里就她电话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几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电话吵了起来。我也不说,人家是个年轻单身女孩子,男人们愿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就在这时楼道传呼电话的大喇叭又叫开了:“王纯!电话!王纯!”王纯答应着出去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不是我造谣吧。”
“妈,可你怎么知道来电话的都是男人啊?”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没理他,接着说:“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说有些事就不能不说。洗了裤衩奶罩就往厕所里晾,我看了都臊得慌,人不在乎。她明明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干是什么意思?”
小乔大笑,看一眼干干巴巴的老乔道:“这意思就不用说了,很明显,是想拉我爸下水。”
许玲芳可不觉着这是揶揄。“可你爸不承认,说那不算什么,说人家西方都穿着那下海,问题是咱这不是不是西方吗?”
小乔作严肃状:“是,这话爸说得不对。咱们怎么能够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
王纯接电话回来,进门厅后正好听到老乔一家在议论她,不由站住。
“……你说你妈,”这是老乔的声音,“整天把个厨房锁着,就算人家用你点儿煤气,她一个单身汉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况且人家用不用你的还难说。厨房进不去,人家没地儿洗碗只好在卫生间里洗,你妈就嫌人家把洗碗池子弄油乎乎的……”
听到有人为她说话,王纯的眼圈红了,这时许玲芳开口了。
“听见了吗乔轩,这不是我说,你爸整天就是这么护着她。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啊。”声音突然严厉,“姓乔的,你给我听着,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这个念头,就别怪我,哼!”
王纯血涌上了头,想冲进去跟许玲芳理论,还是克制了,转身回自己房间,很响地摔上了门。老乔家三口人被震天响的摔门声吓了一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乔。
“她听见了。”
“就是要让她听见!”
老乔叹气:“唉,一个门里儿住着,以后再叫我怎么跟人说话。”
“那正好呀,不能说不说!”
……
钟锐到。说好七点半王纯给他打开单元门,以便悄悄进来,不惊动老乔一家,他推了推门,门不动,锁着的。看看表,七点三十二。也许她表慢,再等一会儿,实在不愿再见老乔夫妇,不愿再让他们见到他来找王纯。
王纯被许玲芳气得全然忘了“七点半”,躺在床上以被蒙头——听不见!思路类似鸵鸟。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乔屋果然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妈,我客观地说,这事是你多虑了,我爸没那魅力。”
“你爸有没有魅力你知道?”
“是是是,我不知道,这得你们女人说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是不是?就说那王纯,年轻,长得也不错……”
“那也叫不错?”小乔妈不以为然。
“这就得我说了算了吧?所以在此请你相信我的判断——你是安全的,妈!”
老乔听着听着觉着儿子的话不大对味:“慢慢慢,乔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是说你爸我作为一个男人已经不……”
“爸,你就别说什么了,咱现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吗?”
“没用,全没用,这事我憋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谈,横是没有机会,这种事,一般谁好开口?既然今天开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说个明白。”
小乔向老乔做了个“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乔赶紧拦住他。
“等等走乔轩!……叫你回家来的正事还没说呢!我,被公司炒了。”
“为了钟锐。”许玲芳这才想起家中的这件大事,补充,“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证自己生存,然后才能顾及他人……”小乔很是不以为然。
“这我已经批评过你爸了。乔轩,帮你爸想个辙。”
“回公司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老乔说。
“爸,你得看清形势!”
“什么形势?”
小乔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您……是不是好马!”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开玩笑也不瞧时候!……你和谭马不是朋友吗?找他,让钟锐收下你爸。”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钟锐敲了门。
已经七点四十五了。上楼下楼已过去了三拨人,对站在门外的钟锐都不由要看上一眼。又有人上楼来,是刚才下楼去的一个小女孩儿,看到仍在昏黄灯光下立着的钟锐,不由噤住了,钟锐赶快对她咧嘴露齿和蔼地笑,她猛地转身尖叫着“爸爸!”向楼下狂奔而去。钟锐明白不能再立在这了,他敲了门。
许玲芳没想到来人会是钟锐,正说着他,他到了,这不能不叫人产生联想,比如“心心相印”,比如“心有灵犀”。他显见得后悔了,又赶着找上门来,是啊,他应当比她更清楚老乔的价值。老乔不就是岁数大了点么,可有句话还说呢,姜是老的辣——就看你要人干什么去了。论体力,论脑瓜灵活,老的是不如小的;可要论经验,论耐性,小的就不如老的了,尤其对会计这一行来说,老的明摆着比小的强!钟锐不傻。可人哪,有时候就是贱,就像影子,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还真不能对他忒热情了,不能对他完全真心,非得跟他“拿”着点他才舒服,抢着吃的菜才是香的!——短暂迅速的思考之后,许玲芳确定了行动方针。
“你好钟总。”许玲芳热情而不失矜持地同钟锐打了招呼。钟锐边说“你好”边向王纯屋看,房门紧闭。老乔、小乔闻声赶出,一齐招呼他进屋,钟锐进屋了,他没法理直气壮的告辞,和王纯的人物关系注定了他有时不得不暧昧。
许玲芳没想到儿子也认识钟锐,安排客人坐下,她也在客人对面落座后,不由得问了:“乔轩,你跟钟总也认识?”意思是,“你们怎么认识的?”如果他们关系很深,老乔这事就更有把握。
乔轩点头,把电扇的头转向客人,没有细说的意思。
“噢,想起来了,你们是同行!”既得不到答案,就自问自答,条条大路通罗马。许玲芳边说边欣赏地看着儿子,对钟锐道,“他还成,还聪明,什么东西只要看一遍,那就跟录下来似的,想忘都忘不了,像他爸……”
尽管老乔对钟锐的突然来访也抱有某种希望,但也觉着许玲芳这么说太直白了,他打断她:“钟总,喝水。”
钟锐喝了口水。
“钟总,你是儿子是闺女?”许玲芳兴致勃勃。
“儿子。”
“多大了?”
“五岁。”
“五岁,五岁好啊,高兴了抱抱亲亲,不高兴了打两巴掌,他是你的。等他长大了你瞧吧……”
乔轩不知道钟锐来究竟什么事,但知道不是为听他妈说这些,“妈!”他制止妈。
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我跟钟总说话!”完整的意思是:你少插嘴。但心里是同意儿子的——她也没心思说闲话。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身子微向客人前倾,脸上露出点儿知心、关切的神情,她说:“钟总,公司的情况近来怎么样啊?办公司首先得有人才,像老乔,刚离开正中,就有好几家闻讯找来了。……”
这个蠢老娘们儿!老乔不由得在心里骂开了,脸上却还得笑:“玲芳,去给钟总切西瓜。”
“你去呀。”玲芳正眼不看他,始终看钟总,“这几家说起来条件应当算不错,至少不比正中差……”
“那就不要犹豫!”钟锐说。
玲芳摇头:“现在都是双向选择是不是?我们认为,这几家各有长处,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何况人一辈子也不能就为了一口吃的,总还要有点别的,我们老乔一向佩服钟总的才华、人品,很愿意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
这一次老乔小乔一齐觉着无地自容,事情来得太突然,许玲芳来不及跟他们交流,他们当然不能理解。
“叫你切西瓜你听见了没有!”老乔厉声道,许玲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愣住。“还愣着干吗,去啊!”
小乔打圆场,两手推着妈妈的肩:“走走,妈,我帮你切,西瓜在哪?”
许玲芳甩开小乔的手,走到老乔面前,盯着他的脸:“你今儿是怎么了?”她顾不得客人了。
老乔用手向外推她:“走走走,你该干吗干吗去,我们说话你一个老娘们儿跟这瞎搀和什么。”
许玲芳哪受过这个,一甩手把老乔带了个趔趄,手撑门框道:“走,上哪走,这是我的家我娘家的房要走你走!”
瘦小的老乔差点被胖大的许玲芳摔个大马趴,脸上挂不住了,冲到许玲芳面前劈面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许玲芳手捂脸吃惊地看他,他乘机把她推出去,关了门,甩着打疼了的手对钟锐笑道:“她就这么个人,家庭妇女没文化,高小都没毕业……”
门外,许玲芳嚎啕大哭。钟锐坐不住了,作为客人,这时他得出面。他来到了门厅。“大姐……”
许玲芳对钟锐哭诉:“钟总,他他、他竟敢打人……告诉我妇联在哪,我得找她们给我做主。”说着要向外走,讪讪跟出的老乔用目光乞求钟锐,钟锐拦住许玲芳。
“都这时候了,妇联早下班了,要找也得等明天……”
许玲芳不听,要立马、现在就去。边哭着说着边推钟锐,推不开就撞,不管用她的哪里撞别人的哪里。她不在乎,钟锐在乎,既要拦住她,又得想办法尽量少与她发生肉体接触,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小乔趁乱背上包溜了。
即使是蒙着被子,也无法不听到这样的骚乱。王纯听到了骚乱中钟锐的声音,这才想起了“七点半”,看表,八点。
门厅里,许玲芳拦不住地一次次向外冲,钟锐对她的过火表演有点烦了,也是累了,手下拦得便不是那么起劲,竟让她拉开了单元门,无奈之下老乔只好亲自上马,与许玲芳扭作一团。这时王纯屋的门开了,王纯出来,看都不看哭闹着的许玲芳,也不理老乔,只对钟锐。
“呀,钟总来了。”
“……你好。”
老乔趁机赶快跟老婆递小话:“是我不好,咱俩进屋说。”不容许玲芳开口,又对王纯道:“对了,王纯,钟总来找过你一回了,你不在,想着想着还是忘告诉你了。”
王纯不理他:“钟总,那就上我屋来坐坐?”
老乔扭着脖子:“钟总,你去你去,咱们再聊!”
“那……好好劝劝大姐,今天这事儿是你不对。”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趁许玲芳哭声高的时候对钟锐说:“我工作的事还请钟总多关照。”
钟锐跟王纯进了屋。老乔欲扯着许玲芳也进屋,玲芳不从。老乔去卫生间拧了个毛巾把递过去,边小声焦急地:“玲芳,进屋去听我跟你说!”
“你,你竟敢打我。长这么大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
“进屋进屋,进屋你打我成不成?”总算劝进了屋。
两边的房间门都关上了,门厅的灯被忘记了关,孤零零照着一地骚动后的凌乱。
王纯哭了,孩子般抽抽答答。“……她看着她们家老乔好,就以为别人也都当宝贝,跟她抢,可笑!神经病!……”
钟锐摸摸她的头发。“吃饭去好不好?”
“老实在屋呆会儿吧,说说话,去外面招摇什么。”
钟锐想了想,起身去拿水瓶,空的。
“我没地儿烧水。电热杯不敢用了。”
“插头进水了,有改锥吗?”
王纯拿改锥,钟锐接过,拧下一个螺丝,放到桌上,又拧下一个,与上一个放到一起,打开塑料壳,拿出里面的铜片,用手绢细细地擦。他低着头,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每个动作都很认真,很细,过分细了。
“你怎么啦?”王纯看着他。
他笑笑,摇头,表示“没怎么”,继续着手中的工作。把修好的插头插上,等到电热杯发出丝丝的响声后他站起身来,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这个包刚才放在了老乔家里。他打开,从里面一样一样向外掏东西,花旗参,白兰氏鸡精,桂圆,奶粉,果汁……
王纯寻找他的眼睛,找不到,伸出手去托起他的头。“你……知道啦?”
两张脸相距很近,他甚至在她含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她瘦了许多,苍白,鼻梁上出现了两条以前没有的蓝色小血管,他伸出食指摸了摸。
王纯把这根指头连同其他指头一起攥住,要他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不回答,为了不再看到那双眼睛,钟锐把女孩儿搂在了怀里。他无法预测未来,但有一个心愿很明确,不能失去她。于是他更紧地抱住她,却仍无可奈何地感到她仍不属于他……
如果不是因为何涛,这个时候,在奔波了那样的一天之后,晓冰绝对早已洗过澡,上了床,在灯下听着音乐看着书,准备睡觉,或者干脆就已经睡着了。因为何涛,因为刚刚跟他分手,她根本别想睡,今天她不跟某个人谈一谈他,别想睡着。这个人当然不能是妈妈,她可不愿意自己身边有一双窥测的眼睛。无可否认妈妈是知趣的,但与不知趣的相比,不过是行为方式的区别,本质上,所有的妈妈都一样,不管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她想到了王纯。回到家,点个卯,跟妈妈说一声,“看看王纯去。”转身又下了楼。身上脸上到处黏糊糊的,一天的汗水灰尘了。
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三楼,晓冰不假思索敲门。开门的是个小老头儿,晓冰后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门牌号码。
“是找王纯吗?”老乔和气地问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晓冰恍然想起王纯跟她说过她跟人合住一个单元,赶忙点头。
“王纯!来人了!”
小老头儿吆喝完就进了屋。王纯应声出来。一见来人,喜出望外。“晓冰!……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拥着晓冰进屋。
晓冰看到了站在屋内灯下的钟锐,“姐夫!”
王纯好像没有听清,“什么?”她说。也许不是“说”,只是嘴唇的一下翕动。
钟锐笑笑:“晓冰,来看看好朋友?”
王纯把脸转向钟锐,看他,目光像看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你们俩……认识啊?”晓冰说。
“岂止是认识。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闹翻了。”钟锐说。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晓冰说。说着还冲王纯挤眼一笑。
“我这不是来看她了?”钟锐也看着王纯笑了笑。
王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说话看谁,脖子左扭右转,如同看打乒乓球。这让她觉着头晕,晕得厉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站不住,只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制住自己,不让动作过于突兀,尽量自然,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终于坐下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尽管小心着,还是惊动了另两个人。他们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满脸细汗,灰白的嘴唇和恍惚的眼神。“王纯!”情急之下,钟锐一下子扑过去,用手扶住了那冰凉的肩,马上自觉失态,收回手,缓了口气:“你怎么了?”
晓冰自以为明白地推开钟锐,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问,扶住王纯,“躺下吧王纯。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几天就是不肯。”
王纯就势躺下,闭上眼睛。她无法再直面晓冰。
“要不还回我家吧,你自己在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行?正好我姐夫也在这儿,咱们一块儿,打个车。好不好?”王纯摇头。晓冰伏下身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一下?”态度认真,毫无揶揄。
如果真有所谓“心碎”的话,那么此刻,王纯便是。
见王纯总是不回答,晓冰决定代为决定。“姐夫,你先下去拦辆车,让他开到楼门口,我们收拾一下就下去。……”
“你们回去晓冰,我就是累了,想睡觉。”王纯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晓冰看钟锐,钟锐说:“你先走,我留这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医院。”
晓冰预备向外走,“晓冰!”王纯尖叫,把晓冰吓了一大跳。“什么?”她走回来,问。王纯说,不看钟锐,对晓冰说:“你和你姐夫一起走,天那么晚了。……我想睡觉,现在。”
“那好,再见。”钟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