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快要满七周岁的时候,升入当时的北平师范学校附属小学二年级,那是一九四一年,日伪统治时期。
我至今记得北师附小的校歌:
北师附小是乐园,
汉清百岁传。
…………
向前,向前,
携手同登最高巅。
第二句的“汉清”两个字恐怕有误,如果这个学校是从汉朝办起的,那就不是“百岁传”,而是一千几百年了,大概目前世界上还没有那么古老的学校。
在小学一年级,我们的级任老师(犹今之班主任)姓葛,葛老师对学生是采取“放羊”政策的,不大管。遇到天气冷,学校又没有经费买煤生火炉,以至有的小同学冻得尿了裤子(我也有一次这样的并不觉得不光荣的经历),葛老师便干脆宣布提前散学。
二年级换了一位老师叫华霞菱,女,刚从北平师范学校(简称北师)毕业,二十岁左右,个子比较高,脸挺大,还长了些麻子,校长介绍说,她是“北师”的高材生,将担任我们班的级任老师。
她口齿清楚,态度严肃,教学认真,与葛老师那股松垮垮的劲头完全相反。首先是语音,她用当时的“国语注音符号”(即ㄅ、ㄆ、ㄇ、ㄈ)一个字一个字地校正我们的发音,一丝不苟。我至今说话的发音,还是遵循华老师所教授的,因此,有些字的读音与当代普通话有别。例如“伯伯”,我读“bāibāi”,而不肯读“bóbó”,侦察的“侦”,我读“蒸”而不是“真”,教室的“室”,我读上声而不肯读去声等等。为“伯”“磨”之类的字的读法我还请教过王力教授,他对我的读音表示惊异。其实我出生就在北京,如果和真正的老北京在一起,我也会说一些油腔滑调的北京土话的,但只要一认真发言,就一切按照华老师四十多年前教导的了,这童年的教育可真重要。
华老师对学生非常严格,经常对一些“坏学生”训诫体罚(站壁角、不准回家吃饭),我们都认为这个老师很厉害,怕她。但她教课、改作业实在是认真极了,所以,包括被处罚得哭了个死去活来的同学,也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比葛老师强百倍的老师。谁说小孩子不会判断呢?
小学二年级,平生第一次造句,第一题是“因为”。我造了一个大长句,其中有些字不会写,是用注音符号拼的。那句子是:“下学以后,看到妹妹正在浇花呢,我很高兴,因为她从小就勤劳,她不懒惰。”
华老师在全班念了我这个句子,从此,我受到了华老师的“激赏”。
但是,有一次我出了个“难题”,实在有负华老师的希望。华老师规定,写字课必须携带毛笔、墨盒和红模字纸,但经常有同学忘带而使写字课无法进行。华老师火了,宣布说再有人不带上述文具来上写字课,便到教室外面站壁角去。
偏偏刚宣布完我就犯了规,等想起这一节是写字课时,课前预备铃已经打了,回家取已经不可能。
我心乱跳,面如土色。华老师来到讲台上,先问:“都带了笔墨纸了吗?”
我和一个瘦小贫苦的女生低着头站了起来。
华老师皱着眉看着我们,她问:“你们说怎么办?”
我流出了眼泪。最可怕的是我姐姐也在这个学校,如果我在教室外面站了壁角,这种奇耻大辱就会被她报告给父母……天啊,我完了。
全班都沉默着,大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个瘦小的女同学说话了:“我出去站着去吧,王蒙就甭去了,他是好学生,从来没犯过规。”
听了这个话我真是绝处逢生,我喊道:“同意!”
华老师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厉声说了句:“坐下!”
事后她把我找到她的宿舍,问道:“当×××(那个女生的名字)说她出去罚站而你不用去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无地自容。
这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次最深刻的品德教育。我现在写到这儿的时候,心里仍怦怦然:不受教育,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呢?
又有一次修身课考试,其中一道答题需有一个“育”字,我头一天晚上还练习了好几次这个“育”字,临考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觉得实在冤枉,便悄悄打开书桌,悄悄翻开了书,找到了这个字,还自以为无人知晓呢。
发试卷时,华老师说:“这次考试,本来有一个同学考得很好,但因为一些原因,他的成绩不能算数。”
我一下子又两眼漆黑了。
又是一次促膝谈心,个别谈话,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华老师扣了我十分,但还是照顾了我的面子,没有在班上公布我考试作弊的不良行为。
华老师有一次带我去先农坛参加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会前,还带我去一个糕点铺吃了一碗油茶、一块点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这种在糕点铺吃油茶的经验,我借用了写到《青春万岁》里苏君和杨蔷云身上。
运动会开完,天黑了,挤有轨电车时,我与华老师失散了,真挤呀,挤得我脚不沾地。结果,我上错了车,我家本来在西四牌楼附近,我却坐了去东四牌楼的车。到了东四,我仍然下不来车,一直坐到了北新桥终点站……后来我还是找回了家,从此,我反而与华老师更亲了。
那时候的小学,每逢升级级任老师就要换的,因此,一九四二年以后,华老师就不再教我们了。此后也有许多好老师,但没有一个像华老师那样细致地教育过我。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民党政府在北平号召一部分教师去台湾任教以推广“国语”,华老师自愿报名去了,据说从此她一直在台北。
日前我得知北京师大附小的特级教师关敏卿是当年北师附小的“唱游”教师,教过我的。我去看望了关老师,与关老师谈了很多华老师的事。关老师在北师时便与华老师同学。后来,关老师还找出了华老师的照片寄给我。
华老师,您能得知我这篇文章的一点信息吗?您现在可好?您还记得我的第一次造句(这是我的“写作”的开始呀)吗?您还记得我的两次犯错误吗?还有我们一起喝油茶的那个铺子,那是在前门、珠市口一带吧?对不对?我真想念您,真想见一见您啊!
198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