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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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永远的雷雨(1)

为纪念曹禺先生逝世一周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重新上演《雷雨》。我有幸被邀去看,距上一次看《雷雨》,倏忽四十余年矣。上一次是一九五六年,召开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会议时。(那时为了防止我们这一伙人骄傲,不让叫青年作家。)至今我记得儿童文学作家刘厚明看完于是之、胡宗温、朱琳、郑榕、吕恩等演的戏后对我说的话:“我感到了艺术上的满足。”如今,厚明亦作古八年矣。

我从上小学就看《雷雨》,加上电影,看了不下七八次,许多台词——特别是第二幕的一些台词我已会背诵。我特别喜欢侍萍回忆三十年前旧事时说的“那时候还没有用洋火”这句话,我觉得现在的演员(不是朱琳)没有把这句话的沧桑感传达出来。我知道《雷雨》的情节与人物家喻户晓。我的缠足的、基本不识字的外祖母,在我七岁时就向我介绍过戏里的人物,她说鲁大海是一个“匪类”,而蘩漪是一个“疯子”。

《雷雨》表现了人的与(旧)社会的罪恶,毫不客气,针针见血。戏里表现出来的罪恶主要来源有二,一是阶级,二是性。不但周朴园是剥削压迫工人“下人”的魔王,蘩漪也是张口闭口下等人如何如何,把蘩漪说得如何富有革命性乃至这样的人可以成为共产党员(请参看拙著《踌躇的季节》)怕只是一厢情愿。《雷雨》是猛批了资产阶级的,比《子夜》揭露更狠,是现代文学史上突出地批判资产阶级的为数不太多(与反封建主题相比较)的重要作品之一。《雷雨》里充满了压抑、憋闷、腐烂、即将爆炸的气氛,这种气氛主要是由于周朴园的蛮横专制造成的。与憋气与闷气共生的,则是一股乖戾之气——早在明朝就有人注意到了弥漫于中华大地上的一股戾气。《雷雨》里的人物,多数如乌眼鸡,一种仇恨和恶毒、一种阴谋和虚伪毒化着一个又一个的心灵。周朴园、蘩漪、周萍、鲁贵、鲁大海,无不一身的戾气。当然,大海的戾气是周朴园逼出来的,你也不妨说旁人的戾气也应由周老爷负责——这就是戏之为戏了。实际上,找出了罪魁祸首直至除掉了罪魁祸首之后,各种问题并不会迎刃而解。但是压抑和憋闷再加上乖戾,就是在呼唤惊雷闪电、呼唤血腥、呼唤死亡——有了前边的那么多铺垫,你甚至会觉得不在最后一场死他个一串就是世无天理。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势实际上是在呼唤革命。而从民主主义的观点来看,你也可以说是在呼唤民主——只有民主才能消除憋闷与乖戾二气。

戏里的阶级矛盾非常鲜明。每个阶级都有极端派或死硬派,有颓废派、天真派乃至造反派之类属。这种类属的配置,既是阶级的,又是戏剧——通俗戏剧的。有了这种配置,还愁没有戏吗?所缺少的,大概就是黑社会和妓女了,果然,到了《日出》里,这两类人物便也粉墨登场。

周朴园与鲁大海都很强硬。解放后的处理,加强了对鲁大海的同情,而减弱了他的“过激”的一面。但曹氏原著,似乎无意将其写成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表,他的工人弟兄的叛卖,也不符合歌颂工人阶级的意识形态要求。即使如此,整个压抑异常的戏里,只有大海拿出枪来整他的后老子一节令人痛快,令人得出麻烦与压迫还得靠枪杆子解决的结论。曹禺当时似乎还不算暴力革命派,但是从曹禺的戏里可以看到整个社会的矛盾的激化程度与激进思潮的席卷之势,连非社会革命派的作品里也洋溢着社会革命的警号乃至预报。呜呼!革命当然是必然的与不可避免的了。不管革命会付出多少代价,走多少弯路。不这样认识问题,就有向天真烂漫的周冲靠拢的意味了。

想来想去,全剧最具有人文精神的人物就是周冲,而周冲的表现竟成了讽刺,尤其此次演出,周冲给人的感觉如同滑稽人,着实令人可叹。四凤与鲁妈也够清洁的。但四凤叫人可怜,她的无知与奴性令人心烦——中国人毕竟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了。鲁妈更像一个圣者,一个理想主义者,她的撕支票至今仍然放射着反拜金主义的光辉。然而她抵抗不了“世道”,她是失败者,她可以到舞台上表演并赢得观众的同情的热泪,却于事无补;她无法兼善天下,连独善其身也根本做不到。她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令人想起失败的林黛玉来。她的不抵抗主义,则叫人想起圣雄甘地。她对“世道”的控诉,客观上也是通向革命的结论的。区区世道二字,承担了多少人多少代的仇恨与责任!这两个字在罪有应得的同时,是不是也太容易叫人忘却了自身的问题了呢?而不能自救者,能一定为世道改变所救吗?

对立的阶级都有自己的颓废派,或者叫叛徒,或者叫痞子。鲁贵是痞子无疑,蘩漪被父子两代人逼得也采取了痞子手段:从盯梢、关窗、锁门到告密。由于解放后大家喜欢搞两极对立思维,蘩漪是划到“好人”这一边的,所以论者大多为贤者讳,不提蘩小姐的这一面。周萍也是颓废派,他很痛苦。但此次濮存昕演的周萍,漫画化了,一举一动,观众都笑,连他最后为自杀开抽屉拿枪也是引起观众一阵哄笑,这太失败。濮存昕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所以把大少爷演成这样的小丑,一个是两极对立的思维模式起作用,二是他还嫩,他不理解那种人格分裂的、自己极其痛苦也不断地给旁人制造痛苦的人物。

痞子的特点之一是出戏,它们是一种作料。正因为人皆不愿痞,人都要约束自己包装自己使自己成为正人君子;这样,潜意识里积存了不少痞能,便想在舞台上看看痞戏,发泄发泄,嘲笑嘲笑,使某些潜能情意结得以释放。很多大人物都有痞的一面,例如刘邦、赵匡胤之类。伟大的齐天大圣,从玉皇大帝的门阀观点看,也只不过是个痞子。生旦净末丑里的丑虽然排行最后,却是不可少的。更出戏的却是疯子,疯而后痛快,疯而后本真,这是对体制也是对文化的抗议——哪怕是半疯或佯疯或被污蔑为疯。蘩漪就是应该有一点疯,在如此环境与遭际中不疯才是更大更可怕的精神疾患。而现在的演员把她演得一点不疯,反而减少了她的悲剧性。京剧里也是出来疯子就好看了——例如《宇宙锋》——否则,人人迈着方步,不是大人先生就是“坚陀曼”,还能有什么戏!我观看好莱坞影片已得出结论:中国样板戏的特点是戏不够,(阶级)敌人凑;美国肥皂剧与商业片的特点则是戏不够,心理变态凑。如果不写心理变态者,多少戏剧冲突都没有了呀。曹禺在这些方面,用得很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