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小品
20315500000122

第122章 水仙花

[日本]舟越保武。

长子一马出生以后八个月的时候,得肺炎死了。我首先想到我竟然还没有给他买过一个玩具,这实在是一个重大的错误。

我对自己说,必须马上去买一个玩具回来。

我拿着哥哥给的一些钱,丢下一句“先去买玩具”便蹬上自行车,直奔大街里。

孩子死了,我无能为力,能做什么呢?也只能去给他买一个赛璐珞的玩具了。

这种时候,不能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我又骑上自行车,赶往市郊的表弟家里。表弟家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鲜花盛开。我一边踩着脚踏板,一边在嘴里嘟哝着:“给我些花,给我些花。”

我站在表弟家的大门口说:“我的孩子死了。给我些花。多给我一些花。”

表弟把院子里盛开的黄色水仙花,全都剪下来给了我。

我把花放在自行车的车筐、货架上,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棺中摆满了鲜花,一马的脸庞掩映在黄花丛中。

那小小的脸蛋和小手露在花丛中。眼睛四周略微发青,如同洋娃娃一般。

妻子一朵一朵地把水仙花整整齐齐地摆在一马四周,嘴里不停地唠叨:“这孩子多漂亮啊,多漂亮啊……”“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知道如今再说漂亮,这个孩子也不会回来了。注视着花丛中的面容,我也不禁轻声地说:“漂亮,漂亮!”

战争刚刚结束,连基本的颜料也没有。于是,我用彩色蜡笔在灰色的画纸上画了一幅一马的遗像。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简直像个天使。”泪水却早已模糊了双眼。我担心泪水落在画面上,小心翼翼地擦去泪珠。那个时候,我一贫如洗,根本没有钱替一马拍张照片。

这幅蜡笔画竟成了夭折的一马唯一的一个记录。蜡笔的颜色充分表现了他那白里透红的透明的面颊,恰到好处。

我记得画好之后,我对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也许天下没有像我这样的父亲,画孩子的遗像时还有点沾沾自喜。不过,老实说,当时我的确有点得意。

按照基督教的讲法,婴儿死了之后,都会上天堂。我觉得我画的遗像就是升入天堂的一马的面容。

到底还只是个婴儿,额头大大的,白色的皮肤下静脉清晰可见,眼窝有点陷了下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洋娃娃,既不像我,也不像妻子。

眼窝深陷,多半是营养不良的关系。孩子身体虚弱,一场肺炎就夺去了他幼小的生命。当时,我的确很穷,没钱给他补充足够的营养。

在山冈上的教堂墓地举行葬礼时,我对一马的小姐姐们大发脾气。我一锹锹往小小的木棺盖上泥土,那沉重的声音终于使我忍受不住,拿女儿们出气。于是,孩子们的小手上都沾满了泥土。

我在一马的墓上立了一个十字架,又在周围摆满了水仙花。神甫的祈祷结束,人们纷纷离去。我们也要离开这个小小的坟墓了。

走到半路,我回头望去,只见小小的白色十字架被黄色的水仙花包围着,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竟如同沐浴在阳光中一般闪闪发亮。水仙花鲜艳的黄色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与仅仅活了八个月的孩子的生离死别,在我的记忆中竟只留下了一片黄色的水仙花,我难以相信自己怎会如此感情麻木。

好久好久,我沉浸在那一片黄色的水仙花中。

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可以模糊地看见黄色花丛掩映下幼小的面庞。那小脸没有微笑,没有哭泣,沉静而美丽,轻轻地闭着双眼。

葬礼过后不久,妻子写了一首名为《雨中的一马墓》的长诗。诗写得十分悲哀而又美丽。山冈上。树林中,细雨潆潆,母亲倚在一马墓旁,母子俩如在水雾中互相依恋着。

那时战争刚刚结束,一家人疏散在外地,日子穷苦无奈。在那段灰色的回忆里,只有幼子之死,如一点微光,点亮我的心。

每当拿出那幅蜡笔画,看着花丛中一马的面庞,故乡的春色,连同那风和日丽的空气,一同回到了我的身边。三十年过去了,蜡笔的颜色,还丝毫未褪。

几年前,我用红褐色的花岗岩做了一块十字架形状的墓碑,换下那块木制十字架,立在一马的墓上,墓碑正面刻着约翰·一马(约翰是一马的洗礼名),背面雕了一朵水仙花。

每次回故乡,到教堂墓地去祭奠,看见墓碑的四周总是开满了水仙花。

花是不可能永远开放在那里的,只是走上墓地的山冈时,我的眼中就会浮现出那鲜艳的黄色水仙花。

写这篇文章时,已是初夏,院中的水仙花早已开过。妻子把开过花的水仙球根挖出来,晾在阴暗处,等到来年春大,一定又会有许许多多的水仙花绽放。

我家的院子日照不足,好多花都长得不好;只有这水仙花不知为什么,长得如此旺盛,在我的眼中,比起别家的水仙,她格外美丽。

(高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