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热得躲在树叶下,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热—热—”刺耳的叫声使人听了心烦。
厂部的教室里,经过了一段时间学习的新战士们,正在进行电工基础理论的测试。战友们一个个都交了答卷,最后只剩下赵尔春一人了。他身上的海魂衫被汗水浸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额上豆粒大的汗珠还不时滚落到答卷上,也顾不得擦一下。
指导员陈庆来手拿一把大蒲扇,走到他身旁,一边替他扇风,一边递过去一条湿毛巾,关切地说:
“先擦把汗,别急,慢慢做。”
赵尔春接过毛巾,抹了一把脸,感激地看了一眼额头冒汗的指导员,动动嘴唇,想说啥又没说出口,继续埋下头去做答卷。
望着答卷上的线路图,他好像觉得放电影时的镜头焦距没对好,片子放出来模模糊糊,看得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怎么办?为啥我就没本事把这张线路图画通呢?他急得直想掉眼泪。呸,掉眼泪又有什么用!他握紧拳头狠打自己的脑袋……
测试的成绩公布了:10名新士中,牛根生得分最高,是第一名;赵尔春则是不及格。
赵尔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宿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懊恼的心情,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他跑到菜地里,挑起放在地头的一担大水桶,穿梭般地在河边地里来回奔跑,百八十斤的一担水挑在肩上,一点不觉重,只觉得心头沉甸甸地好似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牛根生尽管得了个第一名,心里却也不痛快,为自己的好伙伴赵尔春暂时的掉队而难过。记得自己刚来工厂时,闹情绪,不安心,总想着扛枪打炮。指导员和尔春三番五次地来帮助自己。有一次同尔春谈心时,他还发火了:“你能安心,你就干吧,别来找我,反正我就是想到有仗打的地方去!”尔春可没发火,语气亲切地说:“你知道吗!人家这是在卡我们的脖子啊!作为一个战士,应该自觉主动地去为党和人民多尽一点力。现在,党需要我们来工厂,工厂就是战场,这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战斗,我们可千万不能打败仗!”……自己能安下心、憋足劲学习,以至今天能取得这点成绩,有着尔春的一份心意!越想这些事,牛根生的心里越是像猫爪子抓了似的难受。
牛根生几乎找遍了院里所有角落也没找到赵尔春,好不容易才在菜地里找到了他。他很想安慰赵尔春一番,可见了面,一时间满肚子的话又不知先说哪句好了。他站在一边,看着赵尔春闷头给蔬菜浇水,更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见赵尔春又走了过来,哗地把水倒在地里,抬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要去河边打水,就一把夺过赵尔春肩上的担子,一声不吭地走向河边。
尔春也没再去抢担子,闷头坐在了地头上。
浇完了地,赵尔春和牛根生都没有回宿舍去的意思,好像说好了似的,俩人无语地坐在河岸边的一棵垂柳下。
小河的水在平静地流淌着,镜面样的河水映着中天的一轮明月,偶尔有条鱼儿跃出水面,又落入河里,划出了一圈圈向外扩展的涟漪。
牛根生终于先开口说话了,他轻声地喊:
“尔春。”
“嗯。”赵尔春应了一声,眼睛还盯着河水。
“你别难过了,这次没考好,主要是因为厂里把你临时抽调到仓库担任了两个月保管员,才把功课拉下来了。测试前,指导员不是对你说过可以不参加这次测试的吗?可你硬要参加。”
过了好久,赵尔春心情沉痛地说:“我心里难受,是恨自己为啥这样不争气!”
“尔春,你不会打退堂鼓吧!你应该……”
牛根生的话还没说完,赵尔春霍地站立起来,手臂猛地一劈,说:“我决不后退一步!现在,党和人民在命令我攻克碉堡,我豁出命来也要冲上去!我非要把技术学好!”
牛根生见赵尔春并不气馁,很是感动。他的担心也消除了,热情地说道:“咱们一块学吧!”
“对!胜利只能属于永远战斗着的人们!”指导员陈庆来兴奋地走上前来,搂住了两个战士的肩膀。原来,他是来找赵尔春的,走近时正好听到了赵尔春同牛根生的对话,十分感动,觉得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他笑呵呵地说:“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要影响明天的学习的。走,咱们一起回去吧。”
三个人踏着皎洁的月光,向宿舍走去。
时间又向前跑了两个月,赵尔春他们的学习已经从基础理论科目转到了实际操作课目。
在进人实作的第一堂课上,技师要求大家运用前一阶段所学的知识,安装一台简易式收音机。
静悄悄的教室里,只有电烙铁焊油时发出“吱吱”的响声。
赵尔春熟练地焊好最后一个接头,就接通了电源,动手调试收音机。收音机里响起了嘈杂的电波声。他不慌不忙,神色自如在旋转着开关……终于,嘈杂的电波声消失了,广播电台播送的《社会主义好》的歌曲声,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在静静的教室里回荡着。
歌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鼓舞人心,赵尔春听着,听着,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这微笑,凝结着辛勤的劳动汗水。当一个人在崎岖的山径上,经过奋力登攀,历尽艰难,战胜了险岩绝壁,而终于到达顶峰,俯看大好风光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微笑。
战友们向赵尔春投去了祝贺的目光,祝贺他搬走了挡在面前的一块绊脚石。
牛根生忘了自己装的那台收音机还没调试好,放下电烙铁,冲到赵尔春跟前,紧握着他的双手,为战友取得的成绩而自豪。
感情一般不易外露的指导员,眼角却润湿了,眼前又浮现出赵尔春刻苦学习的一幕幕动人情景—
闷热的夏夜,没有纹丝的风,垂柳的叶儿一动不动,人们坐在空旷的地方纳凉,不停地摇着扇子,还是汗水直流。而赵尔春此时一个人正坐在教室里埋头学习,为了不让蚊虫飞进去,他就把一扇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教室的房顶在烈日下晒了一天,坐在教室里,简直就像蹲在了刚上锅的笼屉里一样。赵尔春的汗水把椅子都淌湿了,牛根生给他端去一盆凉水,让他不时地擦擦脸,舒服一些,可他总是忘了擦。他一坐就是大半夜,不连续催上五六次,他是不会离开教室的。他的学习成绩,就像是温度计放在热水中一样,水银柱直线上升。但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长时期的睡眠不足,体力消耗又大,他那胖胖的脸日渐消瘦下去,任谁看着都心疼。
这时,国家正遭受着严重的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尽管国家努力保证子弟兵吃饱吃好,战士们却自觉节省口粮,把省下来的粮食,贡献给国家,支援灾区人民。赵尔春的饭量骤然小了下来,平时每顿要吃两大碗干饭,现在只吃一小碗。后来,生产地里的地瓜收起来了,伙房每顿饭都做些地瓜。吃地瓜比不上吃大米抗饥,肚子饿得快。赵尔春却吃地瓜上了“瘾”,后来干脆一口米饭也不吃了,顿顿只拿两个地瓜吃。谁都知道,吃地瓜得剥皮吧,可他从来不剥,还吃得津津有味呢。事情虽小,情意深哪!一个战士,把自己的命运,同普天下最广大的劳苦大众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累,都能经受,乃至牺牲宝贵的生命,也毫无顾惜!熬夜,省粮……赵尔春所做的这一切,是在向党和人民献出一颗赤诚的心啊!……
回想起这些往事,让陈庆来怎么能不激动呢!
雷达,这科学的千里眼,从外形看,颇简单:一个大立柜一样的铁家伙,当中嵌着荧光屏,旁边有几排开关、旋钮和红红绿绿的指示灯。然而,当你打开铁柜子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单是那数不清的线路和电器元件,外行人看了就得傻眼。它一旦出了故障,如果没有过硬技术的人,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排除得了。
赵尔春和战友们开始了向雷达技术的更高领域冲刺。
一天,他在单独排除一个故障时,怎么也排除不了。快下班时,技师来了,没多会儿工夫,就把故障给排除了。
吃过晚饭,他去请教技师,说今天这部雷达的故障,明明就出在自己已经反复查了好几遍的那个系统,可为啥还是没把原因查出来呢?技师热心细致地向他讲了一遍排除这个故障的经验。熄灯号响了好久,赵尔春才离开技师的宿舍。临走时,技师又把记载今天排除故障情况的工作笔记本借给了他。技师这厚厚一大本的笔记,密密麻麻的字快写满了,积累了技师多年的工作经验。
赵尔春捧着这个笔记本,真是喜出颦外,如获至宝,大步往教室走去。刚走到一半,他猛然煞住了脚步,想起了指导员前几天才对他下的禁令:晚上,在九点半钟之前,一定要上床睡觉。犹豫了一会儿,他笑了,蹑手蹑脚走回宿舍。
宿舍里,战友们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蚊帐放下来压好,又把一双胶鞋整齐地放在床下,返身走出了宿舍,朝小工具房走去。
路上,他真有点为自己的小聪明高兴:“指导员,今天我可瞒过你了吧。”
到了小工具房,他用黑布蒙好窗子,拧亮电灯,就伏在工具箱上干了起来,他专心地读着技师的工作笔记,还不时往自己的笔记本上抄。
指导员陈庆来,‘像往常一样查铺来到战士们的宿舍。当来到赵尔春的床前时,见蚊帐压得好好的,胶鞋的放法也符合规定,心想,这小伙子总算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睡觉了。他是多么需要好好休息呀。
忽然,陈庆来停下了脚步,他仔细一倾听,发现床上没有他熟悉的呼吸,才明白赵尔春给他打了个“埋伏”!他真有点恼火,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把身体搞垮了谁负责!对革命也是损失呀!
陈庆来气呼呼地走出宿舍去找赵尔春,他断定赵尔春又是到什么地方去学习了。厂院里静悄悄的,除了路灯亮着,连赵尔春常去的教室里也是漆黑一团。他纳闷了:“赵尔春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在厂院里转了两圈才发现小工具房里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走近窗户一瞅,看见了赵尔春。他真想走进去狠狠批赵尔春一顿,然后赶他回去睡觉。可当他准备推门时,却又停住了。思考了好一阵子,他竟转身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咯吱”一声,小工具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响声惊动了赵尔春,他吃惊地抬起头,看见指导员陈庆来端着一只搪瓷茶杯走了进来。他感到很不安。指导员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赵尔春,把茶杯递给赵尔春,说:
“先喝口水。”
赵尔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知道指导员给他泡了一杯加了糖的浓茶,脱口说道:“真甜哪!”
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指导员陈庆来叫醒了熟睡着的赵尔春,说:“有一艘正在海上执行任务的军舰的雷达出了故障,急需抢修。厂里决定派你跟着技师立刻去。”赵尔春急忙穿上衣服,跟着技师跑向停在厂院里等候着他们的吉普车。他们还没坐稳,车子就急驶出了工厂的大门。
吉普车以最大的速度在公路上狂奔,猛烈地颠簸着。
一个多小时以后,吉普车一直开进了码头,才来个急刹车。赵尔春和技师跑过引桥,跳上靠在码头边的交通艇,水兵们已做好解缆的准备工作。轮机一声轰响,交通艇离开了码头。不多时,就驶出了长江口,到了海上。
小小的艇身,经不住海上小山一样大浪的推挤,剧烈地摇摆着。前几次,赵尔春出海抢修雷达,海上风平浪静,所以没有晕船。这一次,海上就不同往常了,连续几天的大风,刮得大海咆哮起来,狂怒地翻卷着恶浪,把交通艇时而抛上浪尖,时而摔下浪谷。对他这样没有海上生活的人来说,受不了大海这种不友好的接待,胃好像倒翻了,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一顿晚饭统统交了“公粮”。
当交通艇靠上锚泊在海上的军舰时,他只觉得天晕地转,浑身无力,他牙齿咬着嘴唇,一步一步地登上从军舰上放下来的舷梯。当来到雷达舱时,人们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咬破了,在渗着血。
“小赵,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技师说。
赵尔春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血迹,用力甩了一下头,说:“不,我顶得住的!”
紧张的抢修开始了,这是一场分秒必争的战斗。技师分配给赵尔春的任务是先检查雷达的电源系统。他从配电箱查起,一个部位接着一个部位地检查。突然,他手一滑,手中的绝缘柄螺丝刀碰到了通着电源的变压器线路接头。说时迟,那时快,不容他把螺丝刀拿开,强大的高压电流就无情地击穿了绝缘柄。一股强大的电流,凶狠地把他打了出去。“嗵”的一声,他重重地摔倒了,后脑撞在了舱壁上。
“危险!”在另一边工作的技师冲过来,抱住挣扎着要站立起来的赵尔春。“小赵,哪里感到不舒服?”
晕船,再加上这一次的电击,赵尔春全身软绵绵的,舌头要说话都觉着不灵便了,但他还是强打精神,费力地说:“没……没啥,是我……不小心……让电老虎咬了一口。”
“还没啥呢!我知道你是因为晕船,手上没劲了,要不是脚下垫着的这层厚橡皮,该多悬哪?”技师说:“现在,你必须去休息,工作我一个人干得过来”
“不行!”赵尔春猛然一挣,忽地站了起来,喘了一口气,说:“技师,故障还没排除呢,快工作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呀。我就是给你递递工具也好啊……”说着,他弯腰拾起了刚才掉在地上的螺丝刀。
天际边,铅色的云层沉重地压向大海,在它的下面,显露出一条灰白色的长带,这已是黎明的时刻了。浪涛还在无休止地撞击着军舰庞大的躯体,溅起一簇簇雪浪花。
雷达的故障还没有查出在哪里。烟瘾很大的技师,来到了甲板上,燃起一枝香烟,狠吸几口,思考着。赵尔春也在雷达舱里思考着,忽然,他的脑子里一亮,立刻跑出雷达舱,来到技师身边。边比划边说着什么。
“这我也考虑过了。天线连接机器的这一头我检查了一下,没发现问题,要有问题的话,就是在天线上头。可是,……”技师没把话说完。他后面想说的话是,军舰晃动这么厉害,人要是爬到几层楼高的桅杆顶部去检查天线,太危险了。他又沉思了一会儿,使劲把一枝刚燃着的香烟扔进了海里,命令赵尔春:“你快去拿工具,我爬桅杆去检查一下天线。”
这怎么行呢?赵尔春想,技师都是40多岁的人了,腿脚不灵便,刚才也晕船晕得很厉害。再说,这是担风险的事,决不能让技师……想到这,他拉住技师,语气平和却不容改变地说:“技师,这活我上次已经干过一回了,请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也一定能够干好的!”
不等技师回话,赵尔春就回到雷达舱,背起工具包,跑上驾驶台。他把一根细长的绳子拴在腰间,抬脚踏上了桅杆狭窄的铁梯。
军舰还在晃动,人站在甲板上得又开双腿,才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赵尔春越往上爬,身体来回晃动的倾斜度就越大。人们抬起头来看着他,心里都好像是悬着一块大石头,暗暗地替他捏着一把汗。他,一个已经消耗了很大体力的人,现在每往上进一步,都要拼出惊人的力量来才行。
赵尔春终于爬到了桅杆的顶部,把自己绑在了铁围杆上。
当赵尔春把天线检修好时,旭日正在冉冉升起,彩霞像一片片绚丽的红绸一样飘在空中,大海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浪花在跳跃,海燕在飞翔……
军舰高高的桅杆顶上,铁扇子似的雷达在徐徐转动,警惕地巡视着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