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缓缓地驶出了车站,月台上欢送新战士的锣鼓声渐渐听不清了。火车司机好像很能体贴车上新战士们的心情,不时把个金钟打得山响。
在四号车厢内,未来的水兵们,这一伙坐着,那一伙站着,正在起劲地放声歌唱。唱完了《我是一个兵》,仿佛还不过瘾,马上又接着唱刚刚学会的《水兵之歌》。歌声漫出车窗,向原野飘去。小伙子们年轻轻的脸上兴奋得泛着红光。他们怎能不兴奋呢?自从脖子上系上红领巾时,就盼望着这一天啊!如今,少年时代的憧憬终于变为了现实,不用歌声来表达狂喜的心情,那还不憋坏了这些小伙子!这会儿,任谁走进四号车厢,都禁不住要跟着小伙子们一块乐。四号车厢成了欢腾的海洋……
新战士赵尔春坐在紧靠窗户的位子上,胳膊撑着桌面,手托下巴,哼着歌儿。从窗外扑进来的清风吹拂着他的脸。他那明亮的眼睛,眺望着窗外—
窗外,红彤彤的夕阳正在恋恋不舍地西坠,艳丽多姿的晚霞布满了半边天,连绵起伏的稻浪,在落日的余晖涂抹下,像一条宽大无边的金红色彩带,覆盖着田野。该是下工的时候了,可是那些在稻浪中收获丰收果实的身影仍在忙碌着。
眺望着这一切,赵尔春手掌真有些发痒,真想飞身加入到收割的人群中去,让这浑身的力气,浑身的幸福感好好发泄一番。
歌声还在响着:“爱舰爱岛爱海洋,水兵幸福又自豪……”这歌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了,心头油然腾起一股庄重自豪之感,在心里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一名守卫祖国海疆的战士了!”是啊,大海,对于他这样从山区来的战士,还是一个陌生的朋友。他忽然又觉得这车开得太慢了,恨不能一步就迈到大海边,一步就登上军舰。
“嗵!”赵尔春肩头挨了一拳。他吃惊地回过头,见捶他的是牛根生,嘴上没说啥,心里却有点不满意,埋怨好伙伴牛根生冒冒失失地打断了自己美好的遐想。
他用眼睛问牛根生:“啥事?”
满脸嬉笑,头冒热汗的牛根生,根本没理会赵尔春的不满。一上车,他就不停地唱歌,那站立的架势,俨然像个老水兵在走浪桥:两手不停摆动,脑袋左摇右晃,身体前仰后合,全身各个部位都在运动着。后来,他觉得浑身发热,想到车窗边来吹吹风。他叫赵尔春挪开身子,就一步跨到窗边,摘下已经歪到脑袋一边的帽子,将小半截身子伸出窗外。列车在飞驰前进中卷起的疾风,猛力吹打着他的脸庞。他不得已眯缝着眼睛,不住声地嚷嚷道:“这多带劲,军舰上肯定……哎哟!”一口风灌进了他的嘴里,呛得他慌忙闭嘴。
赵尔春用力把他拉回到座位上,皱了一下浓黑的眉头,说:“你是不是高兴得昏头了,连临上车前首长宣布的乘车注意事项都给忘了!”
这当口,新兵连的指导员陈庆来刚想喊牛根生别把脑袋伸出窗子,见牛根生已被拉回来了,到了舌尖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陈庆来三十出头的年纪,方脸盘,浓眉大眼,个头足有一米八,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有时候,干部之间开玩笑,都说论他那虎生生的长相,当个军事干部才合适哩。听到这话,他就说:“条令里可没规定凭啥模样才能当政治干部呀!”生人刚同他接触时,会感到他挺严肃的,不好接近,可是用不着呆上一天,就会喜欢他,主动地找他拉呱。他是一家海军修理工厂雷达车间的指导员,这次上级临时抽调他来接新兵。现在他已经同这一连的新战士熟了,你听吧,车厢里新战士们的粗嗓门、细嗓门,高嗓门和低嗓门都在不断地喊他,叫他去回答各种问题,当裁判员。他是车厢里最忙的人,一刻都不得闲。
牛根生被赵尔春一把从窗外拉回来,自知有错,一个劲地对赵尔春做鬼脸,赵尔春故意绷紧脸,不搭理牛根生。牛根生讨了没趣,又瞅了一眼赵尔春,见还是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以为真的惹恼了赵尔春,一下就拉下脸来。赵尔春一见他那个呆样扑哧一声地笑了。他从裤袋里拿出一本连环画,递给牛根生,说:“给你看。”
“小人书?什么稀奇,我才不要看呢。”
“先别说大话,就怕你看了以后舍不得还给我了。”赵尔春把连环画塞到牛根生的手里。
“我就不信!”牛根生被激起来了,很不以为然地翻开书,但是连环画却真的吸引了他。他本来是翻开书的中间那页,这会马上翻到第一页,从头看起。
这本书讲的是人民海军小艇打大舰的战斗故事。牛根生一边翻一边问赵尔春:“在哪买的?”
“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喜欢看的。”
“哎,尔春,你说,咱们还能参加到这样的海上战斗吗?你看人家打的多带劲呀,我真眼馋死了。”
赵尔春想了一下说:“书上的首长在战斗胜利以后说了:反动派是不甘心灭亡的,我们还要时刻准备战斗。我看呀,咱们今后也会参加海上战斗的。到那里,咱们一定要勇敢,好好地打,争取立功!”
“啊,这太来劲了!”牛根生猛拍了一下大腿,说:“咱们这就找指导员去,到了部队后,请他把咱俩分到前线的大舰上去,能有仗打,好立功呢!”
“对!”赵尔春跟着牛根生站了起来,刚抬腿,又收住了。原来,他发现了站在一旁的陈指导员。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能说给我听听吗?”
“嘿嘿,本来我和尔春还想找你呢。”牛根生喜出望外地说。
“噢,那咱们就坐下来说吧。你们说,我听着,看有没有办法帮你们解决。”
陈指导员坐下后,赵尔春涨红了脸。问道:“我们能上大舰吗?我们想打仗,消灭反动派!”
“有这样的决心,很好啊。”陈庆来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鼓励他们说。
“指导员,你同意了?啊,那我和尔春也可以像这本书上的英雄一样,参加海战啦。”
陈庆来瞅了瞅牛根生手中扬起的连环画,沉思了一会,说:“我看看,这是本什么书。”接过连环画,他饶有兴趣地翻了几页,抬起头来望着赵尔春和牛根生问:“你们知道祖国有几大领海吗?”
“我晓得的,祖国有东海、南海、黄海和……”牛根生像在课堂里背书似的抢着回答,“还有一个……”他一时着急,卡壳了。
“还有渤海。”赵尔春帮着做了补充。脑海中却闪出了一个问题:指导员为啥问这么个问题呢?
“你们比我强,我当兵那阵子,就知道有个比黄河里的水还要多的海,那晓得光是咱们,国家还分四大领海呢!”陈庆来夸奖了他俩,接着又问,“那你们可知道这位水兵披肩上的四道白杠表示什么吗?”
两个未来的水兵都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牛根生睁大眼睛看着指导员,好像能从陈庆来的脸上找出答案来。赵尔春则看着指导员手指连环画的封面,思考着指导员所提出的问题,陷入了深深的遐想之中—
彩色的封面上,辽阔无垠的大海荡漾着碧波,晴朗的天空中几只矫健的海燕在比翼高飞,一艘战舰像钢铁骏马似的昂首挺胸,飞快奔驰,舰尾抛出一条银色的白链,一位年轻英俊的水兵,手持望远镜,挺立在嘹望台。大概是画家有意吧,着力把水兵白色水兵服上蓝白相间的披肩,画得在海风吹拂下飘舞得像一面旗帜,四道白杠犹如波涛一样起伏。
“指导员,”赵尔春说,“这四道白杠可能是表示着祖国的四大领海。”
“对,对,对!”牛根生受到启发,肯定地说道。
“是啊,小赵说得对。四道白杠扛在我们肩上,就是祖国把四海放在了战士的双肩。”他的脸又变得那样的严峻,“近百年来,帝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大部分都是从海上来的。现在,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我国有海无防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太平洋还不太平,海防战士肩上的担子很重啊,我们怎样才能不辜负祖国的期望呢?”
指导员陈庆来在说这一番话时,有许多新战士围了上来。他的话音一落,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不怕流血牺牲,坚决保卫海疆!”
“好!”陈庆来说,“祖国的海岸线蜿蜒一万多公里,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岛屿有几千个,需要陆军、海军和空军一起来守卫。光我们海军,就分了许多类型,有舰艇部队,有陆勤部队,还有航空兵部队;这些部队中还分了许多兵种,有操炮弄枪的,也有摆弄机器的,还有看守仓库、阵地的……如果大家都挑选自己喜爱的兵种,那会成个啥样子,能打胜敌人吗?大家想想看。”
新战士们都沉默了,静静地想着指导员提出地问题。赵尔春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火灼了一样的难受,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暗自责怪自己说:“我还是不懂事,虽然上大舰这个愿望很好,但革命工作是多种多样的,只有革命才有权利来挑选我!”他慢慢地抬起了低垂的头,神情羞愧地说:“指导员。我……”
还需要说什么呢?从赵尔春的神情中,陈庆来已经看出跟前这个新战士明白了他说的道理,便朝着赵尔春会心的点点头。
这情景把牛根生给闹懵了,他看看指导员,又瞅瞅赵尔春,疑惑的问:“怎么回事呀?”
陈庆来说:“赵尔春同志他想说,我要坚决服从党的需要,党叫干啥就干啥!小赵,我没说错吧?”
赵尔春笑了,在心里说:“指导员真是能掐会算,连我想说的话,他都知道。”
夜幕降临了,兴奋了一天的战士们,都已疲倦地合上眼,打着瞌睡。赵尔春不想睡,他是个爱思索的人,还在想着指导员白天说过的一席话。在他看来,指导员的话太有力量了。他想:“我的思想还有问题啊。”
他从身边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本崭新的蓝皮面日记本,翻开了扉页,凝视着自己贴上去的英雄黄继光舍身堵枪眼的画像。他掏出钢笔,在画像下的空白地方,写了这样一段话:
“平凡中产生伟大,只要心是红的,到哪儿都有战斗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