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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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一个鸡蛋的家当(4)

不知何故,今年北京的秋天愁惨得像铅石,像死灰。终日灰雾笼罩,太阳化为一团无光的白纸,天空变成一汪停滞的死水,浑浑沌沌,郁郁闷闷,全不见高爽的清,宁馨的静,令人情思悠远的悲凉。树叶虽凋残,但不殒落;虽腐败,但不透黄。无声地挂在枝头,遮一片惨白的阳光,投下模糊的影子。该消逝的偏偏死恋,该枯殒的偏偏滞留;该豪放溃退的,偏偏抽丝滴漏;该长啸大哭的,偏偏低声抽泣,这样,怎不使人郁结愁闷呢?

北京的秋原是最令人向往的季节,自立秋那日,便陡然揭去一层潮气,若留心,那墙基、床下的阴湿、霉斑都悄悄消歇、隐匿,变为一片干爽飒利。皮肤的感觉更为奇妙,只要秋风暗起,便顿时觉得脱下一件湿衣,换上一件绸衫,清凉敷之于身,快意沁之于体。而天空收敛了氤氲雾霭,立刻飞升得高远。于是,阳光格外绚丽灿烂,一片片绿叶,一朵朵红花,都像浸了牛乳,镀了一层电光。那绿,那红,都灼灼闪射着一层空落和寂寞。这时,系在杨叶上的风,哗哗不息,仿佛夏天的潮退了。尽管一切如初,但都感受到一种凌厉和惶悚。从此,那秋的味,秋的色,便一日浓似一日,空灵、饱满而悠长,让你充分领略,漱洗。虽然,北京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但鸽哨会隐隐萦回,灰色的鸟儿也会翩翩盘桓。这声色、姿容,会在古老的灰房子上留下一些肃穆,也会在塔楼之间留下一片空旷,而人的眸子也在鸽哨的起落,鸟翼的回旋里,平添了无端的忧愁、无名的感怀,自己的思绪也会盘绕,飞翔,一直融入青丽的天空,而后,真切地触摸着自己的存在。不久,第一片黄叶飘落了,消闲、轻盈,过滤着你的视线,许久,才带着回响坠地。那苍绿的山岗上,不知不觉就红了一枝、一树。这极有表现力的色彩,涨了秋潮,人们一批批向香山涌去,像赶会一般。每年,每年,这一叠一叠的浪头在追寻什么呢?这醇味像美酒,带着浓香;这景象一如壮烈的殉难,试想这红花一般炽烈的死,该怎样照亮活者的人生,大概半月之后,人们又丢下满山红叶,任它自行消歇,飘零。是啊,“物既老而悲伤…物过盛而当杀”,秋,当赋予岁月给它的使命。

一夜秋风,黄叶尽落,枝条横空,地上留下退潮的沙岸,天空中悬挂着一张版画。脚踏上去,柔软、弛松,响起哗哗的潮的回声;树把空间留下,让你以思想,以感情去填满、充实。这时候,会感到和谐,幽静中洋溢着温暖和喜悦。唔,远方仿佛有一束弦,正弹着柔美的细音,而朝日的火球上,刻下了疏林的剪影。那黑色的线条,恰似深秋肃穆沉静的夜。

在北京,我已经消受了几十个秋了。韵味一个比一个悠长,意趣一个比一个深切,而且品味得愈长久,领略得愈细微,精醇。从夏天进入绿叶葱茏的繁盛期,仿佛就期待秋,至于秋后的冬呢?当然横亘着单调的灰线,支撑起白色的拱影。鸟雀飞掠,光斑明灭,啁啾清灵,而自己正燃烧着生命的希冀,沸腾着诗的激情。我在秋所安排的冬里惊悸了,苏醒了。

然而,眼前却是一个个阴沉的日子。愁惨,阴郁拂都拂不去,无奈,我只有一遍遍地听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体味着作曲家的叹息,回忆和最后的向往。这旋律的飞翼像秋天的鸽子的盘桓消逝,带着一缕灰色的悲哀和闪灼不定的希望,以及萦绕不绝的甜蜜。不知谁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能够有悲剧的情绪,感受着各种的悲哀,他就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了。”因而,文学作品中的伤感、惆怅总是那么动人,诱人,这乃是艺术感觉极至的表现,它发掘了沉浊和昏聩,也揭示真谛和深邃。本来生活就是以痛苦和悲哀作为自己的奠基石的,当它青烟般和灰鸽一起飞掠,对于人们的感情当是一种召唤,一种抚慰,一种拨弹了。然而,这少有的秋色也过于凝重了,寂寥了,长久了,像飞不出的梦,焦躁,呼喊,挣扎,却又消蚀,磨灭,自馁,一日日损耗着感情,砥砺着力量。唔,假如,把自信也失去了呢?

终于,一场凌厉的秋风来临了。从天空,从地面立体地拉开了纵横交织的战线,进攻了。一切晦气,阴霾都将在它的凛冽清明的大气中消散,这是怎样辉煌的景观。于是,乘兴拉开窗帘,迎晦冥的夜色而兀然独立,专注睇视,潜心远听。唔,松惊骇而惶悚,杨摇撼而颤抖,那些早己干枯而不黄不落的死叶也如瀑布,萧萧飞落。决断,刚烈,从苟且的死,飞向磅礴的死。生,有一种生观,与之相伴随的也有一种死观,死总在徘徊,留连,便会造成生的沮丧,灰暗。当树叶全部谢去,剩下可数的枝条,而天空也刮清了弥弥的尘埃,露出晶莹晴晖。月像梨花柔红,星像雏菊黝青,一切都经过洗涤,经过淬煅,爽朗,洁净,仿佛飒飒流下缕缕清寒,暗暗砭之肌骨。这时,睡意扫尽,索性走到室外的凉台上,唔,月辉流溢,夜光清濛,远方的古塔若隐若现,近旁的西山似睡似醒,仿佛都在梦里,又都在沉思中。尤其那一起一伏温存而肃穆的山影,仿佛绵延的弦,震颤着,向着青霄鸣唱。

四野寂悄,粗干细枝都没有一丝摇动,暗哑了,肃静了。但那修长的枝条,在沉默里,已孕育了一粒紫红的苞子,它将在我的窗前陪伴我整整一个冬天。它圆实,饱满,仿佛明日就会绽放,但是它一味地等待,一味地汲取,没有一丝焦躁。多少年了,我们在长冬里隔窗对望,慢慢地成了故知好友,它就是来年的绿叶。

那离视线稍远的柿树,煞似烧焦了,真真的化成了炭。是啊,那灯笼一般的果实摘去了,又接来严霜染红了自己的叶子,浓雾的清晨,烟霭的晚暮,那叶子像一片炽热的花,老远就送来一树呼唤,但大风又折断了它的细枝,只剩下几根粗大的枝桠。可那柿叶还顽强地坠着一束两束,现着微红。这叶,不是死恋,不是苟且,是冬日灰幕中的火,点缀着旷远的大野。

在天地相衔的地方,有一抹淡淡的影子,苍茫得像浮云,缥缈得像簌声,我知道这是落叶的疏林,绘出天宽地阔的景象,凑成一片忧愁哀伤,引发你心中的酸楚,微甜,它简直像不息的钟的回响,望一眼便会引起心中的微颤。而凌晨,疏林后会升起曙色的第一抹淡红,然后再为那轮绚丽的红日长久梳理,最后以自己纤细的手臂,把它托举起来,于是才有冬天的阳光。从疏林上,可望雀阵,鸦群,那呼啸的起落,寂寂的翅翼,都平添了冬日的诗意。冬,有自己素净的美,也蕴含着纷繁的美,这种美是秋风的馈赠。

啊,秋潮退去了,四野在沉寂中蕴含着生命的躁动。

[鉴赏]

郭建英(1935~),江苏徐州人。著有散文集《长城望不断》、《关山集》等。

有人说,春华秋实是一种传统观念。又说,“会看文章的人应有一双打鱼人的慧眼,透过文字平静的湖面,看见湖底的鱼。”把这个有见地的比方用来看郭建英一反传统观念的《秋潮》,注意到那平静暗淡的画面,没有什么“秋实”可品味,而是“树叶凋残,但不殒落;虽腐败,但不透黄。无声地挂在枝头,遮一片惨白的阳光,投下模糊的影子”。从而得出“该消逝的偏偏死恋,该枯殒的偏偏滞留;该豪放溃退的,偏偏抽丝滴漏;该长啸大哭的,偏偏低声抽泣,这样,怎不使人郁结愁闷呢?”正是这段平静的文字在推动秋潮。作者是用心去感觉到的,所以潮在心里,也在平静的文字后面。这段文字,巧言了人之未言的秋色,道出了人人心中有,又人人笔下无的郁结,实有不吐不快之感。这种只能意会的秋潮,可谓以秋为心之妙笔!

名写《秋潮》,实有心潮、思潮之感,这就是打鱼人慧眼所见。若问“这潮何时到来?”自然就在“郁结愁闷”释放之时。如果那天真的到来,郭建英就无愧于秋潮的信使了。

在秋潮的描写中,作者善于调动多种感官,去捕捉浓重的秋声秋色。在追忆昔日的秋天盛景时,运用了大量的视觉手段,描绘出绿叶红花的色泽、光亮、古老京城的肃穆空旷,“红了一枝一树”的山冈,潮水般涌向香山观秋赏叶的人流。同时适度地辅以听觉的填充,以聆听去品味鸽哨的萦回起落,鸟雀的啁啾鸣唱,树叶的哗哗回响。作者又在其间偶尔调动触觉的灵敏度去感知空气的清凉飒厉。几种感觉既交叉融合,又和谐统一,将膨胀了的秋潮写得有声有色,形神兼备。

“啊,秋潮退去了,四野在沉寂中蕴含着生命的躁动。”这最后一句,无疑是作者寄托的希望。他预感到秋潮已暗暗退去,却孕育了新的生命—新生的绿叶将取代那些凋残、腐败地挂在枝头的黄叶,那将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前景,多么诱人的希望啊!

秋只是一种画面,几笔可出,潮这个内涵极广的主流,是应多用些笔墨的,若和人心相联,那潮的情势又将如何呢?

春风。

林斤澜。

北京人说:“春脖子短”。南方来的人觉着这个“脖子”有名无实,冬天刚过去,夏天就来到眼前了。

最激烈的意见是:“哪里会有什么春天,只见起风、起风,成天刮土、刮土,眼睛也睁不开,桌子一天擦一百遍……”

其实,意见里说的景象,不冬不夏,还得承认是春天。不过不像南方的春天,那也的确。褒贬起来着重于春风,也有道理。

起初,我也怀念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名句是些老窖名酒,是色香味俱全的。这四句里没有提到风,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的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的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

北京的春风真就是刮土吗?后来我有了别样的体会,那是下乡的好处。

我在京西的大山里、京东的山边上,曾数度“春脖子”。背阴的岩下,积雪不管立春、春分,只管冷森森的,没有开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飞沙走石,扑在窗户上,沙拉沙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水开裂吧。嘎的一声,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间,我住有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格拉拉、格拉拉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臂腿,浑身关节挨个儿格拉拉、格拉拉地松动。

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靸鞋,穿老羊皮背心,使荆条背篓,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北国的山民,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到喜欢得不行时,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要不,请想想,柳丝飘拂般的抚摸,细雨滋润般的体贴,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能不怀念北国的春风!

[鉴赏]

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主要作品有《飞筐》、《山里红》、《惭愧》等。

这样一篇简短的文字,自然不可能容纳宏大的社会内容,它只是表达作者对北国春风的独有情感。这种情怀的表露也只有依靠南北的不同,个人情感的转折来凸现。江南的春天万物滋润。风是感觉不到的,又无所不在地抚摸大地,所以一度也怀念它。但真正体会了那豪劲、省力、粗犷干脆的北国春风后,却觉得江南的阳光牛角淡淡,阴雨蒙蒙,到处“有死耗子味儿”,遂有情感大波折,可爱的江南春天就变得如此惨淡、阴郁了。情有所钟,情便移于景,而露于笔端,又不加掩饰,这夸张也显得真切自如。

短小精悍之作如果缺少语言的生动魅力,把握不住所写事物之神髓,无疑将是一篇淡而寡味之劣作。《春风》则充分体现出作者对语言的驾驭力,寥寥几笔便使景物形神尽出。北国冰封之景只一句“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便足矣。而北国春风“滚滚而来”之时,“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扑在窗户上,沙拉沙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风之神态、风之形状、风之气势,尽皆包容,写得流动简劲,饱满酬畅。还有“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得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何等生动,何等传神,读来真是“湛然有味”。

而这些描写又分明都是作者主体的观察与体验。认为只有这样的气势才与北国山民的气质吻合,他们“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着解气。”这里面还有淡淡的生活意味。

所以,好的散文总是能让读者从中感受到作者真诚而有个性的喜怒哀乐。

紫藤萝瀑布。

宗璞。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就像迸溅的水花。仔细看时,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浅淡的部分,在和阳光互相挑逗。

这里春红已谢,没有赏花的人群,也没有蜂围蝶阵。有的就是这一树闪光的、盛开的藤萝。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一朵,彼此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我在开花!”它们在笑。

“我在开花!”它们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开、下面的待放。颜色便上浅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淀下来了,沉淀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每一朵盛开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那里装的是什么仙雾琼浆?我凑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没有摘,我没有摘花的习惯。我只是伫立凝望,觉得这一条紫藤萝瀑布不只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缓缓流过。流着流着,它带去了这些时一直压在我心上的焦虑和悲痛,那是关于生死迷、手足情的。我浸在这繁密的花朵的光辉中,别的一切暂时都不存在,有的只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