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课外雅致生活-中国园林
20099900000014

第14章 曲径通幽

“水必曲,园必隔”,“不妨偏径,顿置婉转”,均是关于园林结构形式必须曲折因宜的论说。画家讲画树,要无一笔不曲,造园亦通画理。园林中的廊、桥、路本是为交通所设,但随意曲折一下,便可生出许多景致。游人移步慢行之间,左右顾盼有景;路程延长,角度变换;空间开合,视线聚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曲”之妙处。

“曲”是相对于“直”而言的。狭义上曲与直可视为线的性状。曲线为自然之线,它柔软、灵活、富于变化,与人情感相似,有起有伏。而直线则多为人工之线,它坚硬、挺拔、固定不变,与人的才智理性有关。曲线主要表现为一种情韵,直线主要表现出一种气势。假如视曲为情,直为理,那么曲直交融,就是“合情合理”。这不仅符合中国人的为人处世哲学,也是自古以来中国人所向往和追求的人性之美、艺术之美。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曾就中国建筑艺术中的曲直之美说过这样一段话:中国木结构建筑的屋顶形状和装饰,占有重要地位。屋顶的曲线,向上微翘的飞檐(汉以后),使这个本应是异常沉重的往下压的大帽,反而随着线的曲折,显出向上挺举的飞动轻快,配以宽厚的正身和阔大的台基,使整个建筑安定踏实而毫无头重脚轻之感,体现出一种情理协调、舒适实用、有鲜明节奏感的效果……

园林中的建筑其曲线之美更强烈,也更婀娜多姿。直中有曲,曲中寓直,体现出的正是这种“情理协调、舒适实用”的效果,如园林中的廊,或随基址之开合而进退,或随地势之高低而起伏,或直或曲,时高时低,极尽曲直之能,于园景凭添了无穷的趣味。

从广义的角度来看,曲直与藏露显隐有关。所谓“藏”即将景物隐去,在园林中又叫“障景”。《红楼梦》大观园入口处就设有这样一个“障景”。小说写贾政一行人一进园门,“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它的作用正如贾政所言,“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故曹雪芹借众人之口赞道:“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如此?”障景有石障、山障、墙障、花木障等,其高度应在人的水平视线之上,否则无障可言。障景的目的在于“欲扬先抑”,使人于“山重水复”之后,获得“柳暗花明”的艺术效果。

“障”是为了“露”,为了“扬”,为了“显”,不障不露,不曲不幽。《红楼梦》之“蘅芜院”,远看只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并无什么出奇之处,故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得很”。步入门去,但见“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珑玲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的房屋悉皆遮住”。此处用的是石障,目的在不使里面的房屋一览无余。在障的同时,则是“露”。各种花草,形态各异,味香气馥,令人眼花缭乱。

见此景致,贾政不禁道:“有趣!”从“无味”到“有趣”,这只是第一个变化,而看了里面的建筑,“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贾政不得不再次赞叹道:“此造却出意外。”此处空间变化丰富,景观展现一藏一露,由障到显,由无味到有趣,障中有显,不使景观单调;显中有障,又不致一览无余,障与显的关系处理得极为巧妙。曹雪芹深谙造园之理,大观园中诸景致的展现无不是以障开始,障中有露的。大门入口处用石障,经石洞,然后才平坦宽豁;潇湘馆用墙障、竹障,“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稻香村处,先“青山斜阻”,然后才露出“一带黄泥墙”、“数楹茅屋”。景点如此安排方称佳作。若好景不断,不仅游人易感到疲劳,精力不集中。同时,好景聚一处,彼此相争,反见不出各自的好处来。而景观展现一障一露,则可避免这些弊病。

与障景相似的是隔景,所谓隔有间隔、阻隔之义。障多指视线被阻挡,而隔主要指空间被分隔。其形式有实隔、虚隔和虚实隔三种。实隔多用实心砖墙、石块等;虚隔多用花草、水面等。用水面分隔,视线虽通透,但人的行动却受阻碍,如山前置池,游人需绕池方能到山上,空间距离不长,但脚下游路曲折显得很长。若于路之两侧设置花木小景,是移步慢行之间,山水景观各异,游人并不觉路之漫长。虚实隔为实隔、虚隔之过渡、组合形式,如漏花墙、疏林、棚架等。空间虚实相间,若隐若现,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效果,含蓄而有韵味。

园林中几乎无处不曲,或平面曲折进退,或立面高低起伏,山石嶙峋,溪水环绕,花木枝斜,小径如草蛇云龙忽隐忽现……总之,园以“曲”为胜。扬州小洪园,极尽曲折之妙。李斗于《扬州画舫录》中写道:“薜萝水榭”之后,石路未平,或凸或凹,若若啮,蜿蜒隐见,绵亘数十丈。石路一折一层,至四、五折,碧梧翠柳,水木明瑟,中构小庐,极幽邃窈窕之趣,颜曰:“契秋阁。”过此,又折入廊,廊西又折,非楼非阁,罗幔绮窗,小有位次。过此,又折入廊中,翠阁红亭,隐跃栏槛。忽一折入东南阁子,躐步凌梯,数级而上,额曰:“宛委山房。”

阁旁一折再折,清韵丁丁,自竹中来,而折愈深,室愈小,到处粗可起居,所如顺适,启窗视之,月延四面,风招八方,近郊溪山,空明一片,游其间者,如蚁穿九曲珠,又如琉璃屏风,曲曲引人入胜也。

园中石路凸凹不平,蜿蜒隐见,一折一层而至四、五折,极尽“幽邃窈窕之趣”;廊之走向折而又折,“非楼非阁,罗幔绮窗”,言其廊之变化;竹径清韵,一折再折,愈折愈深,室愈小,示其“曲径通幽”;故游其间“如蚁穿九曲珠,又如琉璃屏风”一样,“曲曲引人入胜”。园之幽深,变幻尽在眼前。

又北京米万钟之“勺园”,面积仅百亩,而“望之等深,步焉等远”,园之深远,亦在曲折变化。明人刘侗于《帝京景物略》中曾详记“勺园”之曲:入路,柳数行,乱石数垛。路而南,陂焉。陂上、桥高于屋。桥上望园一方,皆水也。水皆莲,莲皆以白。堂、楼、亭、榭,数可八、九,进可得四。覆者皆柳也,肃者皆松,列者皆槐,笋者皆石及竹。水之,使不得径也;栈而阁道之,使不得舟也。堂室无通户,左右无兼径,阶必以渠,取道必渠之外,廊,其取道也,板而槛,七之;树根槎枒,二之;砌上下折,一之。客从桥上指,了了也。下桥而北,园始门焉。

米氏园入园前有桥一座,从桥上俯视园内,只见八、九处亭榭,前后参差有四进,柳叶垂拂,松干挺直,槐成行列,竹石高瘦如笋状。园中堂、室彼此只有一径相通,屋宇阶下皆为水渠,出入交通需从渠上过廊。铺板而设栏杆的廊有七处,以树根槎木牙为之有二处,砖石砌筑的有一处。环园皆水,人不得步行而入,水边为阁道,乘船亦无登岸之处,故游人入园只能从桥上过。此处之“曲”,全在水之妙,似隔非隔,目能视而人不能行,意在逗起人的游兴。

入园后,景物俱隐现眼前,使人不辨东西。故李斗说:“意所畅,穷目,目所畅,穷趾。朝光在树,疑中疑夕,东西迷也。”勺园面积不大,但使人看起来有深邃之感,游起来觉得路远园大。及至最后,置一堂,开窗可望“稻畦千顷”,又借园外之景,构思设计极为巧妙。

明人叶向高游海淀李园、勺园之后,曾评价两园道:“李园壮丽,米园曲折。米园不俗,李园不酸。”(李斗《扬州画舫录》)米园曲折、不俗确是最好的评价。“曲”得自然,合情理,故不俗。

曲经常与妙境相连。清人沈复游苏州无隐禅院便体会到了这种妙趣。他在《浮生六记·浪游记快》中写道: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星烂力疲,就池边小憩。……忽闻忆香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烂循声觅之。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磴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忆香曰:“何如?”余曰:“此妙境也!”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楼,折而西,十余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回望环山,较阁为畅。

此处妙在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禅院之幽已出之。而循声探路,由小门到石磴、由石磴到楼、由楼到阁、层层递进、景物依次展现,引人不断地寻景,及至登阁俯视,视野大开。而景观又不局限于此,登阁之后,复再次寻景,然后才豁然开朗,真是曲中有幽,妙不可言。倘若没有这番寻景,没有前后空间之对比,则此妙境绝不可得。

曲还表现为变化,无论是山是水均以变化丰富为胜。扬州东园,水景之处理尤为有特色。“园门西南,高柳夹道中建石桥,桥下有池”,池中养异鱼千尾;熙春堂后“凿曲尺池,池中置磁山,别青、碧、黄、绿四色”;又“室外石笋迸起,溪泉横流”,水石景观或以池鱼为胜,或以磁山为主,动静相间,着重变化。园中水景最为精巧的是人工瀑布景观。

“东园”墙外东北角,置木柜于墙上,凿深池,驱水工开闸注水为瀑布,入“俯鉴室”。太湖石罅八、九折,折处多为深潭,雪溅雷怒,破崖而下,委曲曼延,与石争道,胜者冒出石上,澎湃有声;不胜者凸凹相受,旋萦洄,或伏流尾下,乍隐乍见,至池口及喷薄直泻于其中。(李斗《扬州画舫录》)

水之流动与其水底深浅、高低有关,此处或为深潭,或“与石争道”,水路曲折变化,故水景姿态各异。

造园最难莫过于“曲”,曲而不俗,曲中有奇则更不易。明人祁彪佳筑别业“寓园”,“每至路穷径险,则极虑穷思,形诸梦寐”,于是“别辟之境地,若为天开”。他于《寓山注》中总结自己的造园经验时谈到:与夫为桥、为榭、为径、为峰,参差点缀,委折波澜,大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这段话,实际上亦可归之为“曲”,即虚实、聚散、险夷之变化。曲径通幽,不曲不幽,造园应无一处不曲,只有曲,才能引人入胜,才能含蓄而有韵味,祁彪佳可谓真正悟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