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握戟的手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力抓住长戟,冷冷的目光扫过锦袍。恩爱难以忘怀,慕容冲也是人。冷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温情,他的眼光越过一群群布袍羊皮裤的鲜卑人,瞳仁又变得冰冷。
慕容冲纵马上前,用戟尖挑起那领锦袍高声道: “孤王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你若知天命,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当宽恕苻氏,以酬旧好!”长戟一挥,锦袍飘落尘埃。
恩爱已如烟云,情人形同陌路。
爱有多深,恨有多深。苻坚勃然大怒: “朕不用王景略之言,使白虏敢至于此!杀!”披坚执锐,一马当先,身先士卒。秦兵士气大振,大破燕军。慕容冲遁去,一口气败至阿房。
苻坚尽管连胜几阵,却扭转不了战局。北有羌人,南有晋人,西有乞伏鲜卑,东有慕容鲜卑。辉赫一时的大秦帝国只剩下长安附近弹丸之地。连长安城中的鲜卑人,也在慕容睥带领下图谋造反。只不过事情泄露,苻坚杀死慕容唪,尽诛城内鲜卑人。
慕容冲在阿房得知慕容嘻被杀的消息,涕泪纵横,望西而祭,随后即皇帝位于阿房,在梧桐修竹之中登基称帝,国号大燕。后代的史学家为了把他重建的燕国,与被前秦灭掉的燕国,还有慕容垂建立的燕国区别,称亡掉的燕国为前燕,慕容垂的燕国为后燕,他的燕国为西燕。
西燕军队没有粮草供应,队伍各自掳掠为生。于是秦将杨定突袭在乡下抢掠的燕兵,俘虏一万多鲜卑人,苻坚下令悉数活埋。慕容冲大怒,召集文武官员商议对策。慕容永闪着野狼一样的眼睛幽幽道: “苻坚困守孤城,只要我们剿灭往城中运粮的村落,长安不战自破。苻坚必定不能坐视,一定分兵救援,我军设伏兵攻击,无有不胜!”
慕容冲深以为然,兵分数路,纵兵暴掠,逢村便烧,遇人便杀。关中士民流散,道路断绝,千里无鸡鸣。苻坚果然派兵分路出击,中燕军的伏击,全军覆灭。慕容冲乘胜再围长安,指挥军队爬云梯攻城。天王苻坚亲自督战,身披重铠屹立墙头,飞矢满体,流血淋漓,死战不下。
围城累月,长安粮食断绝,再现人相食的惨状。苻坚宴请群臣,一人仅分一片肉,诸将舍不得吃,回到家中,吐出肉来给妻子儿女吃,城中死人都被分而食之。
苻坚再也无力坚守,留下太子苻宏守城,率数百骑与宠妃张夫人及少子苻诜,两个女儿苻宝、苻锦出长安筹粮。苻坚一走,苻宏抵挡不住慕容冲的攻击,带领数千骑兵与母亲妻子宗室国戚弃城西逃。
长安失守,苻坚西奔凉州,被姚苌军吴忠部堵在五将山,身边只剩十余人。天王到底有天王的气度,羌兵大举搜山之际,苻坚神色自若从容进餐。羌兵抓捕苻坚,押往新平城。姚苌派人索取传国玉玺。苻坚怒目斥责来人:“小羌敢逼天子,五胡次序,无汝羌名。玺已送晋,不可得也!”
姚苌又派尹纬劝说苻坚把君主之位禅让给他。苻坚曾经从刑场上救下姚苌,想不到这个小人现在恩将仇报,苻坚心中痛恨,冷笑说: “禅代,圣贤之事,姚苌叛贼,何得为之!”
为了免受羌人羞辱,苻坚亲手杀死两个女儿苻宝、苻锦。姚苌一厢情愿不可得,派人用白绢将苻坚缢死于新平佛寺。羌族将士感念苻坚昔日恩德,为之哀恸,哭声回荡长空,传遍新平城。
古往今来,让敌国战士痛哭流涕的君主恐怕只有苻坚一人吧!姚苌埋葬苻坚,又怕人知道,坟头隐去姓名,只写壮烈天王。
苻坚死去的消息传到长安,慕容冲并没有感到欣喜,而是有种说不出来的痛楚。那个曾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吗?清河公主早就走了,现在,苻坚也走了……一种莫名的悲痛,促使慕容冲纵容鲜卑军队劫掠着长安每条街道,凶残斩杀阻拦的百姓,死者不可胜数。
偌大的秦宫空荡荡的,宫人逃得干干净净,只有御花园的百花盛开如昔。旧地重游,慕容冲从往昔的亡国奴才,到如今成为这座辉煌宫殿的主人,恍若一梦,冰冷的目光中一片迷茫。当他坐在苻坚那威严的龙座里,又有某种惬意,眼中闪烁出一丝喜悦的光芒,但是这种快乐只是一瞬问。
鲜卑长老慕容桓道: “陛下,今大仇得报,苻坚亦死于新平佛寺,将士思念故国,不知陛下何时启程东归?”听到这句话,慕容冲眼中的光芒慢慢逝去。是啊,东归,多么美丽的故事,这岂非每一个离开故土的游子最想做的事情?如果可以东归故土,那也足以慰此残生了吧。
直到此时,慕容冲才真正感受到一个人的可怕,才知道为什么母后说慕容垂是叛徒。
长安居大不易
慕容冲当然知道,他在关中浴血拼杀的时候,慕容垂在关东复国。就凭慕容垂这三个字,收复河北和辽东易如反掌。但慕容垂并没有称帝,称燕王。慕容垂做事从来不离仁义两字,慕容冲已称帝,他又怎么能称帝呢?
可如果他真心尊奉,为什么不照旧称吴王呢?慕容冲只能苦笑,对于慕容垂来说,燕王和燕帝根本没有区别,一点也没有。这是一场悲剧,慕容冲一出世就陷入了这场悲剧之中。
慕容冲刚出生便被父皇慕容俊封为中山王,哥哥慕容泓封为济北王。慕容俊为何急着给尚未满月的小孩子封王呢?因为就在慕容冲出生前一年,燕国宫廷发生了一起巫蛊案。
巫蛊是一种巫术,用木头或玉石刻成人物形状进行施法诅咒。巫蛊案的主角,是吴王慕容垂夫人段氏。她诅咒的对象是谁呢?燕帝慕容俊。为什么要巫蛊皇帝呢?因为她的丈夫是慕容俊的五弟。如果皇帝死了,她的丈夫就有可能登上帝位。
案子看起来似乎很清楚,作案动机、客观行为、违法事实俱在。可又经不起推敲,因为没有证据。
整个寨情推理也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慕容俊皇后、慕容冲的母亲可足浑氏。可足浑氏没有证据指控,便将段氏和吴国典书令高弼一起下狱,严刑拷打,动用大刑逼供。不料段氏志气凛然,一句软话不说,两人都不承认。结果惹得可足浑后发狠,指示廷尉往死里整,折磨得不成样子。
慕容垂心痛了,暗中派人对段氏说: “人生会当一死,何堪受苦如此,你就招了吧。”聪明的段氏回答: “我难道怕死吗?我要是自己承认巫蛊皇上,上辱祖宗,下必连累吴王你,我绝不会那样做!”结果段氏在大狱里被活活折磨而死,而这件案子也终因证据不足,未能定案。
其实这是一桩冤案。段氏没有巫蛊过任何人,史家已有定论。可足浑氏为什么要陷害她呢?
魏晋南北朝时代崇尚门第,段氏出生于鲜卑贵族,她的父亲段末桎是段部首领。东部鲜卑分三部,段姓居其一。段氏才高性烈,从不买可足浑氏的账,皇后引以为恨。
那么,可足浑氏是出于嫉妒才诬告的吗?当然不是,要知道慕容垂可是皇帝的亲弟弟,可足浑氏怎么敢离间皇帝兄弟之问的感情呢。
段氏只是一只替罪羊,可足浑氏策划巫蛊案的真正目的是对付慕容垂。
燕国开国君主慕容鱿儿子很多,其中五个儿子比较出色,分别是次子慕容俊、三子慕容桓、四子慕容恪、五子慕容垂、小儿子慕容德。慕容鱿对慕容垂甚是宠爱,常对诸弟说: “此儿阔达好奇,终能破人家,或能成人家。”为其取名慕容霸,字道业,认为他最终能成就慕容家的霸业。甚至想以其为世子,因不是嫡出,被群臣进谏而止,但慕容鱿对他的宠爱仍超过其他儿子,引起后来成为燕国皇帝慕容俊的忌妒。
慕容部攻打高旬丽和宇文部,慕容霸为先锋,时年仅十三岁,却勇冠三军,因功封都乡侯,成为慕容家族一颗新星。
燕王慕容鱿去世,慕容俊即燕王位,慕容霸与慕容恪一道入关,擒杀冉闵,攻占邺城。慕容霸喜欢打猎,曾因游猎坠马折齿,慕容俊称帝后,出于妒忌,将其名字改为慕容垂,表字道业改为道明,封为吴王。
厄运从此接连不断,改名字只是个开始。巫蛊案是兄弟二人争斗激化的结果,可足浑后就是想把慕容垂牵扯进来,除掉眼中钉。可段氏宁死不屈,阴谋没有得逞。
段氏死后,慕容垂思念段氏,娶段氏的侄女段元妃为继室。可足浑后依旧不依不饶,和慕容俊一商量,把段元妃罢黜掉,让妹妹长安君嫁给慕容垂。明为妻子暗为监视。这才有慕容垂投奔秦国之事,大燕因此亡国。
慕容冲心里清楚,自己已是大燕的皇帝,而关东是皇叔慕容垂的势力范围,我怎么能再去寄人篱下?但要是拒绝东归,肯定会得罪所有鲜卑人,因为鲜卑人已把关中财富全装进口袋里就准备回家。
慕容冲对群臣说: “关中富庶,沃野千里,足以为都,汉高祖因之而成霸业,朕决意迁都长安,不再涉远东归。”慕容桓与诸大臣面面相觑。段随道: “陛下,长安为战火所毁,况且北有姚苌,东有苻丕,西有乞伏国仁,南有强晋,四面受敌之所,焉能持久。”
众文武齐声附和,慕容冲大怒: “我大燕破长安,灭强秦,岂惧跳梁小丑,只有羌贼姚苌,近在新平,为心腹之患,若破之,其余皆不足道!”说着,把目光投向尚书令高盖,高盖迟疑道: “陛下,臣请旨讨伐姚苌。”
“好!”慕容冲笑道, “高公此去,必能大破姚贼,朕与你精兵五万,你的义子杨定为先锋,领旨吧!”
慕容冲很想亲征姚苌,毕竟自己更有把握。可他不能离开长安,这一群如狼似虎,无法无天的鲜卑人,没有人镇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能寄希望于对自己一心一意的老臣高盖。
慕容冲对文武官员道: “如今我们取了长安,要课农筑室,不能再四处劫掠,诸将节制好自己的属下,不要再生事端!”
随慕容泓和慕容冲起兵的鲜卑人,就是不满氐人强迫他们背井离乡,到关中种地、放牧,才舍了性命,冒死造反。两年问,刀枪火海里滚过来的,再让他们在长安盖房子种地,怎么肯干。再说长安四郊一片废墟,存粮早就吃得精光,谁也不愿待在荒凉之所,想起故乡美丽的山林原野,均欲东归。一时间,长安城的鲜卑人怨声载道。
最不好的消息莫过于打败仗。高盖与姚苌在新平城南决战,高盖大败,被俘投降,干儿子杨定本是苻坚的女婿,不肯卖力,逃到陇右割据称王去了。消息传至长安,鲜卑哗然,又盛传慕容冲将要亲征姚苌,长安的鲜卑人不乐征战,思乡更浓,阴云笼罩在长安上空。
凤兮归去
长安五重寺迎来一位重要的客人,西燕皇帝慕容冲亲临五重寺上香许愿,面对高大的弥勒菩萨像,慕容冲躬身礼拜这位娑婆世界的主人,虔诚地请他指点迷津。高僧释道安慈祥安坐在蒲团之上,长眉低垂。
慕容冲道: “大师,可知这弥勒菩萨是否真的能为世人排忧解难?”
道安缓缓道:“万事皆顺自然,只要陛下有诚心,菩萨白会点化。”
慕容冲似信非信地一笑。他如愿以偿地报了仇,打下长安,可如今的长安内忧外患,鲜卑人叫嚷着要回家,羌人像狼一样盯着这座都城。慕容冲有一种从未有过恐惧和不安。他的眼神掠过道安那沉静的面孔,心中释然,举步出寺,耳边传来稚嫩的童音:
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一连唱了三遍,慕容冲举目四望,人迹渺渺。
玉兔东升,清冷的月光如轻纱般洒在长安皇宫的绿瓦红墙上,殿角飞檐闪闪发亮。整座皇宫寂静幽深,安静得让人恐惧。
慕容冲独自走在昭阳宫荒凉的小径上,落叶满阶。两名小黄门远远地跟着,燕帝喜欢独行,近来脾气不好,他们不敢跟得近,怕挨骂。慕容冲叩了叩昭阳宫紧闭的宫门,清脆的响声传出很远,两名宫女打开门,见是皇帝,慌乱中跪倒在地,垂头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冲径直进了宫门,院内的杂草已被清理掉,宫里的人手实在不多,他下了几次旨,宦官们才把这座荒弃的宫殿收拾出来,大片大片的绿竹在月光中苍翠挺拔,竹是清河公主的心爱物,有竹子,殿里就有清河公主。
慕容冲深情地望着片片斑竹婆娑缠绵,心中苦涩哀痛。大殿空旷,帷帐轻扬,慕容冲似乎又看到清河公主那张颦眉深蹙的脸,含笑、含媚、含嗔、含泣。
他心中阵痛,从大殿的墙上取下清河公主的那架九霄环佩,宫女们焚香设几,慕容冲席茵褥而坐,玉指轻拢,琴弦铮铮,其声明澈,慕容冲随调吟唱《伤歌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伫立吐高吟,纾愤诉穹苍。
慕容冲纤长的手指抹过琴弦,抚挑而起,金声玉振,继而苦涩低沉。
正怔忡问,宫里宫外火光冲天,嘁声阵阵,兵刃相交,铿锵响动,人的惨叫声,哀号声,在夜空中回荡。小黄门和宫女面如土灰,身如筛糠,慕容冲抚琴不顾,良久,昭阳殿涌进无数手持戈矛的甲兵,为首的是将军段随和韩延。
琴声戛然而止,余音缭绕,慕容冲长身而起,眼中精光闪动,喝道:“卿来何为?”
段随被他那冰冷如刀锋的眼光镇住,讷讷无语,韩延见状,持刀上前,大声道:“鲜卑将士,请陛下东归!”
“东归?”
慕容冲仰天大笑,明媚的眼神陷入忧伤,牙齿咬紧柔润的下唇,手指狠狠地抚过琴弦,凤弦尽断。慕容冲冷漠地道:“才得自由,岂能复入牢笼!”
刀影闪动,一颗灿烂的流星划着美丽弧线从天边陨落。昭阳殿内,浓浓的血气与竹叶的清香,和着瑟瑟琴声,在空气中微微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