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帮阮大铖漂白,他本人则冀图马阮二人帮他进入内阁,三个人一拍即合打得火热,被众人侧目,留下段子若干。《南明野史》里说, “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
闻者做“绝倒”状,是对钱谦益靠近阮大铖的极端鄙视,他们以为他应该刚正不阿清坚决绝,实在是对钱缺乏了解。
事实上,钱不但是一个“热衷”的人,还是一目的主义者,也就是说,他在乎结果胜过过程,只要最终能成就大事,眼下身段难看一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钱的这一指导思想,听上去似与不择手段相同,但是,历史上,很多了不起的人物都如此这般做了,比如说抗倭名将戚继光,他靠巴结张居正摆脱了当地官员的掣肘,取得了成功的保障。
但话又说来,这种肯迂回、有韧性一旦发展得过了头,就近似怯懦,1645年5月,清军渡江,南京陷落,福王逃跑后被俘,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我不愿意轻易谴责钱谦益,尽管这种立论最为简单和安全,但是,让我们拟想当时的情形,覆亡前夜,兵临城下,月光明亮得好似一个阴谋,作为必须做出抉择的朝廷重臣,他的心思一定复杂得多。
对于死亡,当然是恐惧的,不但恐惧自己的死,还恐惧于这城市里成千上万的人一道死去,己身一死,也许还能换个杀身成仁的名声,但那些无辜的籍籍无名的人,凭什么让他们做这荣誉的殉葬?也许有人会鄙夷我这猜想乃妇人之仁,但在南京覆亡之后,钱谦益给苏州等四郡长官的信中,的确提出,如今“大势已去,杀运方兴”, “为保全百姓之计,不如举郡以降。”
不过,要是他完全从百姓角度出发选择投降,等到百姓保全,他大可以蹈死殉国,成就气节名声,可是,死真的那么容易吗?我们把一个“死”字吐得如此轻快,是因为它遥远,真到了眼前,就会发现,主动迈进那无边的虚空,何等困难。
钱柳两人终于走到一个岔道口。
没错,柳如是也是一个进取之人,但她的进取之道乃是人所共知的大道,忠贞节义,死而后已,她随时准备为理想奉献出生命,她认为,这样的死,重于泰山,值!
她劝钱谦益和她一同自杀殉国,钱“谢不能”,她“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似乎可以这样说,柳如是不惧“死”,钱谦益更在乎“生”,柳如是是一元的往而不返,钱谦益是多元的再三低回,两人有这差别还得从出身上看——她是女人,身世不明的从良妓女,就算钱家人貌似恭敬地喊她一声“柳夫人”,也掩盖不了她身后的漫天风烟,和她倨傲容颜下,那一无所有的孤寒;而钱谦益持有太多,家世学问,江湖地位,一应俱全,他的天地那么大,退路那么多,怎么舍得随随便便死掉?
也许还可以这样总结,她是革命最彻底的无产阶级——哦,她身上真的有革命家的气质,他是唧唧歪歪的地主老爷,按说原本泾渭分明,可是,他爱她的一无所有,爱她因一无所有衍生出的孤寒、狡黠、勇猛、凌厉、果断……她被这样爱着,不可能无动于衷。
之后,他作为清朝的官员,北上任职,她拒绝随行,独留南方,让我国着矫情的危险,想象一下他们告别时的情形。该是青灰色的早晨,湖边有湿湿的雾,她美丽的容颜如同冰雕,剔透而又凝重,他们将怎样对望,用什么样的方式告别?当她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当是怎样的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要是他在京城,真干下一番事业,封侯拜相,入主内阁,也许能够替换掉那些不堪的感觉,那个四朝不倒翁冯道不就感觉良好?然而,不到半年,他失意而归,即使他已经投降妥协,命运也不曾给他厚重的赏赐——也许它同样不待见弱者?清廷只对应他在崇祯朝的官序——注意,是崇祯朝而不是南明弘光朝,给予礼部侍郎的职位,降了一级不算,还只是个编《明史》的闲职,离他的期待实在太远。
这时再细思平生,他一定是后悔的,不只悔,还有痛,前途如空荡荡的荒漠,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汉奸的帽子早已戴得铁紧,所谓作为怕是一厢情愿,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而现在想死,用她的话,也已经晚了吧,他的天地变得如此逼仄。
在细密如虫噬的自责中,他学会了宽恕,史书记载,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不可否认,钱谦益对柳如是的宽恕里,有宠溺忌惮的成分,但我仍相信他陈述这个道理时的真诚,变节事件淤在心中,他一次次反思,懂得了自身的弱小,和与欲望抗争时的无能为力,这样的一个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别人的贞节?
事到如今,我要再说柳如是爱钱谦益,怕是也会招来某些人的“绝倒”,绿帽子都给人家戴上了,如何再谈一个“爱”字?很有意思,男人常常声称自己的灵与肉可以分开,一个女人要是这样为自己辩护,他们却要从牙缝里挤出些冷笑了。但我相信,柳如是是这样的,不管她与那倒霉蛋如何的缠绵缱绻,甚至于她自己可能都以为自己已移情别恋,她的灵魂仍然与钱谦益同在,无法分割,不能离弃,那份紧密,胜过圆满的最初。
好在他们的人生继续发展,可以证明我的观点。钱谦益回到家乡不久,卷入一桩反清复明的重案中——这该是他悔过的具体表现吧。这天早晨,他“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语。”
钱谦益不但此时靠柳如是的精神“自壮”,后来这个案子不了了之,很大程度上靠了她的四处奔走,他的诗里有如是表达:恸哭临江无壮子,徙行赴难有贤妻。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爱,是风尘知己的爱,超越了举案齐眉卿卿我我,他们更像两个歃血为盟的兄弟,站在风起云涌处,无须对视,莫逆于心。
日后,他们还曾与郑成功与南明永历朝廷联络,图谋复辟,没能成功。形势比人强,何况,他原不是韩世忠,她也做不了梁红玉,宏大的梦想一旦破灭,从华丽的前台退到幕后,他们的岁月是否一如寻常人家,吃饭、睡觉、数钱,最多加上著述和校检,风雅一点儿,也仍是过日子,今生已矣。
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说说而已。
1664年,钱谦益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享年83岁,这个老人一生经历太多,他起点很高,胸怀大志,一次次朝着理想冲刺,却无不是铩羽而归。当初谢安刚出山时,有人对他的实力深感怀疑,曾指着一种小草讪笑:这东东,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意思是,别看你装得像个人物,一旦动真格的,没准也是个纸老虎。
没有在谢安身上实现的预言,现在仿佛概括了钱谦益的命运,有什么办法呢?官僚里,他最书生,书生里,他最官僚,最后落了个模棱两可,十三不靠,做忠臣做叛徒皆不彻底,从没跟他打过交道的康熙都讨厌他,评价他有才无德,其实他是优柔寡断。
生命的后期,他几乎是个穷人,那年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按照刘姥姥的说法,这足够一个庄户人家过上一万年,他又曾赞助反清复明大业,亦不是小数目。据说他苟延残喘之际,丧葬费尚无着落,正好有人来求他的文章,允诺的润笔是一千两银子。此刻,钱谦益心有余而力不足,便求来家中做客的黄宗羲做枪手,黄不愿意干这个事,钱谦益把他锁在房中,逼他连夜完成,就这么死气白赖地弄到了埋葬自己的银子。
可他的族人不相信他真有那么穷,他这边一死,族人那边就来算计他的家产,以讨债为名拥上门来,他儿子钱孙爱“文弱不振”,见此情形也没了辙,只好跑去跟“柳夫人”商量。柳如是站了出来,好言好语地说:明天晚上聚餐,你们需要多少,我们都照办。那帮人才散去,当晚,柳如是夜书讼词,遣人送到府县告难,她自己则一根白绫,吊死在荣木楼上。
那帮坏人自然难逃干系, “府县闻柳夫人死,命捕诸恶少,则皆抱头逃窜不复出。”其实,这帮恶少着实冤枉,柳如是怎么可能是被他们逼死的,或者说,就他们,哪里值得柳如是上心?她一定是早有赴死之心,赶上他们来胡闹,正好薅草打兔子,一举两得。
这么一个具有热力的人,对于死,几番跃跃欲试,并非她不珍惜生命,相反,是她太珍惜,她要隆重地拿它做一篇大文章,由她自己,书写一个精彩利落的结尾。彼时,她没能做成国家的忠臣,现在,她终于可以做一个殉夫的节妇了。很奇怪,这个以放诞著称、每每离经叛道的人,她的终极价值,仍然与主流靠拢。
她的付出得到了回报,钱孙爱最后以匹嫡之礼将她埋葬,虽然,睡在钱谦益身边的还是真正的大奶陈夫人。
但我想,柳如是应该不会介意这个。契约母子的垂死搏斗
——慈禧与光绪的临终长镜头◎金满楼
1908年7月的一个傍晚,天色渐暗,有个名叫赵士敬的士人和一群朋友吃完了饭,大家正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突然窗外光华漫天,同时空中还伴有轰轰隆隆的响声。这时,院子外面的仆人大叫: “呀,这么大的一颗流星啊!”赵士敬等人听后急忙出屋观看,只见天上真有一颗大流星从西北掠过,尾长数十丈,极为耀眼,且速度很慢,伴着爆裂的声响,这颗大流星飞向东南方向陨落。
——据清人笔记《十叶野乘》记载,当时看见这颗大流星的人很多,大家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紫微星坠落,恐怕这年要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1908年11月14日)的傍晚,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帝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黯然离开人世。
光绪之殇,从此成为一个流星般硕大的谜团,百年来一直横亘在众说纷纭的清史中。
1、慈禧:“我不能死在你前头!”
回到光绪大去之日的那天早晨。
御医周景焘在那时曾入大内为光绪看脉,据他说,当时看见“光绪仰卧在床上,瞪目指口,大概是想吃东西,而那时身边一个太监都没有。就连寝宫里的器皿,也都被太监们盗窃殆尽,只剩下一个玉鼎”。
让我们再随历史回溯几天,看看之前发生了什么。
据《清光绪外传》中说:
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生日,身体虚弱的光绪前去给慈禧太后贺寿。但正要进去的时候,太监传来慈禧的懿旨: “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取消贺拜仪式。”
原来,慈禧太后也快不行了。
她当时患有痢疾,拉肚子已经有一两个月。慈禧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经这么一折腾,也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听到这个消息后,光绪便返回自己寝宫,心情似乎还不错。于是便有太监跑去密告慈禧太后说,皇上听说太后病重,脸有喜色。
慈禧太后听后勃然大怒: “我不能死在你前头!”
十月十六,在西苑勤政殿,慈禧太后和光绪最后一次召见大臣,据那天被召见的新任直隶提学使傅增湘回忆: “太后神态疲惫,据说几个月的痢疾腹泻不止。而皇上脸色晦暗,说话声音无力,靠座位中间垫了几个靠枕,才勉强支持。”看来,两人在马拉松式的政治争夺中都已经是筋疲力尽,剩下的精力,只是在等待自己或对方的死亡。
十月十八,庆亲王奕勖奉慈禧太后之命,前往普陀峪的陵区视察寿宫。
如此紧张于死后的栖息之地,也不知道当时慈禧是估计自己不行了,还是觉得光绪不行了。或者,她觉得两个人都不行了?
十月十九,皇宫禁门开始增加卫兵,凡是出入宫的人都要接受检查,皇城内外盛传慈禧太后和光绪随时都可能升天,宫中气氛非常紧张。
十月二十一,隆裕皇后去寝宫看光绪的时候,光绪早已死去多时,没有一名亲属及大臣在身旁,也没有人发现。隆裕皇后心里害怕,大哭而出,奔到慈禧太后那里告知光绪已死。慈禧太后听后,也只是长叹一声——这次她又比光绪稍胜一筹。
十月二十二,光绪的遗体被早已准备好的吉祥轿抬到乾清官,由于光绪死前没人在身边,当时也没有换寿衣,正当隆裕皇后指挥那些太监七手八脚地安顿光绪遗体时,一太监急匆匆地赶过来说,慈禧太后也不行了,隆裕皇后心里发慌,又丢下光绪的遗体,带着太监们急急忙忙往慈禧太后那里赶。众人都随隆裕而去,光绪将面临他死后的再次孤寂,这时,李莲英停住了脚步。他回望着殿中孤零零的光绪遗体,不知思考了多久,终于心有不忍,便对身边的小太监说: “我们先把皇上弄好吧?”
在李莲英的垂冷下,光绪的遗体才被草草料理一番,放进梓宫。
就在隆裕皇后脚步匆匆时,慈禧太后也撒手人寰,死在了中南海仪鸾殿内,终年七十四岁。
——《清光绪外传》是清宫野史,不可全信,但也透露了部分的真相。戊戌政变之后,大清帝国的这两个权力象征者和实际掌握者一直是矛盾重重。光绪和慈禧太后既是姨甥血亲,又是政权上的竞争对手。到最后,两人的权力竞争变成了身体和生命存续的竞争,体弱多病的光绪和年迈衰败的慈禧展开了一场时间上的持久战。
在1908年末风雨飘摇的那几天,两人在维持皇家礼仪的互致问候的阴影里,都怀着一个不能言说却无比热切的渴望:如果真有神灵,请让对方先死。
先死的是光绪。
光绪终生活在慈禧太后的权威之下,而死亡之日又恰在慈禧咽气的前一天。这种巧合,不得不让人猜测,处于弱势地位的光绪,是非自然死亡。
那么如果这种猜测属实,又会是谁害死了光绪呢?被怀疑的对象,不仅包括慈禧,还包括袁世凯、李莲英、小德张等人。但是,这件事情查无对证,又旷隔多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再过一百年,也难有定论。
据清宫太监的回忆录《清宫琐谈》记载,光绪是饿死的。光绪在弥留之际,当时在瀛台侍疾者共六名,其中两人饿死,剩下几人食不果腹, “因饿失血者又凡三人”。光绪在死前曾在床上召唤医生周某,周某见光绪两眼瞪大,四次用手指口,知道光绪是饿急了,但环顾周围,实在是没有吃的。后来,光绪便渐无声息了。这种说法,直指光绪是被慈禧活活饿死。
启功曾谈及其曾祖溥良经历的一件往事,暗指光绪被慈禧毒死。当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快不行了”的消息传出后,时任礼部尚书的溥良和其他相当级别的官员都昼夜守候在慈禧太后的寝宫之外,以防不测。在剧变发生之前,溥良见一太监端着一个盖碗从寝宫中出来,他便上前问这太监端的是什么,太监说:“这是老佛爷赏给万岁爷的塌喇。”(满语,“酸奶”)过后不久,就由隆裕皇后的太监小德张向太医院正堂宣布光绪帝驾崩了。
曾在宫中担任女官的德龄女士说,是李莲英下毒害死了光绪。这种说法也成为民间最流行的说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