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传到婆婆的房中却降了调,分明是公公的态度决定了婆婆的腔调……一家子吃饭时,公公还亲自给李清照布菜呢。姚笛想不通,气不过,但又不敢声张。公公是谁呀?公公说一句顶婆婆百句!
这事儿连赵明诚都有些纳闷:父亲对李清照,分明是青眼相看。他寻思,如果姚笛在府中也是我行我素的话,父亲早发话批评了。
这一天夜里,赵明诚向娘子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李清照说:公公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左年秋天我擅自去楠堂,闯了赵府禁地,他老人家只淡淡说了我两句。响鼓不用重播敲呢,从那次以后我再不去了。
赵明诚笑问:不看那些梁园古木了?
李清照说:古木千岁,人寿百年。总有去看的时候……
赵明诚说:说到梁园,我倒想起黄庭竖先生,一年未来过了。我们的婚礼上他露了一次面,后来再无音信。
李清照问:山谷老人以前常来么?
赵明诚说:每年总有几次吧,他对我收集的藏品很感兴趣。他还对人说,到我这儿来“观古物甚富他对古物的鉴赏眼力,远在我父子之上呢。他谈论欧公、荆公〔王安石)、温公(司马光〕、坡公,那真是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啊!
李清照笑道:你在古物圈儿里有“小欧阳”之称,又如此谦虚,将来定能超越前辈宗师。
赵明诚连连摆手:岂敢,岂敢。欧阳修乃昆一代大宗师,为官高风亮节,为师垂范后世,文章诗词冠天下,千古一人矣。
李清照轻轻摇头:官人崇敬欧公,其诚可嘉。照理说,我与欧公更近按。他是苏东坡的老师,而东坡乃家父师尊……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苏东坡不是胜过了他的老师么?你收集金石书画,鉴赏古物,亦能超过欧阳修!
赵明诚笑道:娘子勉励,拙夫努力。
他停了停,又说:黄庭坚先生为何不来了呢?
李清照说:大师宦游各地,仙踪渺难寻,说不定明天就到赵府来啦。赵明诚说:我在太学听人讲,朝廷要禁苏轼和黄庭坚的诗文、书画,不知是真是假。我购买苏黄作品,爹爹近来也不大赞成。而往年他自己就买下了许多,花费巨万。
李清照诧异道:这可不是好兆头,也,午朝廷真有动作。苏黄的作品风行天下儿十年,惹谁不高兴呢?
赵明诚说:朝廷打压苏黄,表而上冲着他们的作品,实际上却是瞄准现在的一批亲苏黄的官员。苏拭去世才三年多,他弟弟苏辙还健茌,曾经宫居副宰相呢。朝廷打压这批人,是一个政治信号,要推翮元佑年间由宣仁皇太后与司马温公联手发起的“贤人政治”清除所谓“元佑党人”的势力。
李清照问:那你爹爹足个啥态度呢?
赵明诚说:爹爹从不谈这个,讳莫如深。
李清照叹息:公公与蔡京、童贯、高俅等人过从甚密。这东京城的民谣说,“砸了铜(童)拔了菜(蔡),方是个清凉好世界!”可见蔡京童贯,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明诚说:官场复杂,高官之间更复杂。爹爹对你不错,让我稍稍放心。
李清照不解:怎么扯上我了?
赵明诚笑道:娘子冰雪聪明,对这些俗事儿倒糊涂。连家里的下人都知道,爹爹几番庇护干你,和岳丈大人李格非有关系。别说二嫂姚笛,就是母亲也不能把你怎样。
李清照噘嘴说:原来公公不是对我好啊。
赵明诚说:他也欣赏你的才华,把你的小词给官员看。官员们竞相传抄哩。也许皇上、皇后娘娘都读过你的诗词卩李清照高兴了,说:真的呀?
赵明诚瞅她开颜时的俏模样,笑道:我们父子二人,一个在朝廷、一个在太学传你的美名,娘子得意吧?
李清照启玉齿笑答:得意。
赵明诚不觉露了馋相,伸手摸摸她光洁的瓜子脸说:娘子得意,我最满意。
他冲着娘子的杏唇依偎过去……
然而李清照得意了,也是一件麻烦事儿。她会到处去得意。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得意的。她得意到了什么程度呢?简单地说,到了不知得意为何物的程度。失意的人往往敏感得意的人,反感得意的人。而女人敏感女人又是极厉害的,失意的女人反感得意的身边女人,力量无限大……
赵府二少奶奶姚笛,反感三少奶奶李清照。姚笛的生活乐趣,就是收集有关李清照的备种“情报”。
姚笛打了几次小报告,但李清照还是依然故我,把婆婆的批评当作耳旁风。姚笛恨恨地想:你有才,你美貌,你就永远骄傲么?有本事你为赵府生个一男半女啊!告诉你李清照,纵然生得千般好,未生儿子不如草!
姚笛是小脚女人,看不惯李清照的天足,认为李清照的两只脚是她身上的致命弱点。姚笛对人讲,李清照走路的姿态真难看,刮大风似的,很不稚,走在街上有损门风。而姚笛的小脚颤巍巍地走,恰如风中柳,那韵味,那妖烧,偌大的赵府无人能比哩连婆婆都称赞她裹脚裹得好……姚笛抓住自己的优点,突出李清照的缺点。一家子聚到一处,姚笛走来走去的,专门显示她的三寸金莲,步态如袅袅秋风,故意从李清照的天足旁边缓缓而过。她和大少奶奶谈论裹脚的方法,并且当众示范,选一幅细绢料子一层层的裹起来,还讲解说能透风。李清照不想看,走到一边去。姚笛朝她的背影努嘴,吓嘱几个小女孩儿说:姑娘家是不是漂亮,第一要看三寸金莲!
八月初八,郭夫人带领众媳妇赏桂花,园子里走了半天,上坡过桥,姚笛咬牙硬撑着,勉强跟上赏花的队伍。她今日又特意穿了一款新裁的窄裙,更走不快。李清照嘴上不饶人的,嘲讽姚笛说:你不是号称第一吗?倒落到最后了。
姚笛顿时气红了脸,正欲回敬李清照一句,却不料颐了脑门子,忘了控制她那小脚,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尘土打脏了新裙子几李清照大笑,几个小孩儿拍手围观。姚笛气哭了……
李清照把这事儿告诉丈夫,丈夫说:二嫂怪可怜的,何必当众损她。
李清照眼皮子一翻:她不惹我,我不惹她!
李清照嫁人豪门性情不改,活出了个性风采。而个性挑动诗情,灵感时时烧烫她的面颊,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夕,她得了一首《鹧鸪天》,咏桂花,赵明诚一见就傻啦,拿了诗槁育奔爹爹的汴处。赵挺之细品后叹日:好,太好了!我明自带进宫去,助皇上和亳后娘娘的中秋雅兴。
赵挺之说好,府中一百多口人都说好了。姚笛还得装做欣赏的样子,自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郭夫人传令家忮排练歌舞,由李清照亲自谱曲。
中秋佳节这一天,惠风和畅,桂子飘香,赵府里的几个庭院,几乎人人都在哼唱三少奶奶的新作《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赵明诚兴奋地说:娘子写桂花写绝了,“自是花中第一流”,分明是你自己的写照啊。
李清照淡淡一笑:好诗词还在后头呢。李后主,柳三变,苏东坡……我要和他们比个高低!
赵明诚喷嚅:这个、这个,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李清照笑道:咱们山东男女要有雄心嘛。你研究古物牲过欧公,我填写曲子词赶上坡公!我今年才二十岁,你才二十三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李清照越来越得意,老公和公公几乎是她的“粉丝”哩。她每有新作,太学生传抄,老百姓叫好。说不定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嫔妃们都在欣赏。宋仁宗时代的柳永,专写市井情态,作品流传甚广广凡有并水处,皆能歌神卩饲”。苏轼的词则征服了所有的士大夫之家……李清照的努力方向,是在柳、苏之间。她是稚得不能再雅了,她也俗得不能再俗了。市井俾语,随手拈来,闺中写尽女儿态,出嫁后又把少妇的情怀表现得入木三分!
可是批评她的声音也大,和她的名声同步增长。道学家到处都有,济南已经够多了,汁京更多。道学家说她填词“无顾籍,无检操”,“阎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这些话分量可不小,不仅指责她由着性子想写啥就写啥,而且把她的写作风格跟妇德联系上了,“上纲上线”。普通民妇都不可失德,社会舆论对朝廷高官的儿媳妇则要求更卨。李清照这么写,对贵胄家族的萍年将产生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然而李清照对道学家的恶声听而不闻。如果她一听就紧张,哪型还有李诰照?
灵感袭来时,她哼着旋律,轻快走向纸和笔……
更奇的是,她也不是什么“专业作家”,每日埋首于雕窗下写呀写呀”她首先活得精彩,然后才写得精彩,而写得椅彩又强化她的个性自由,于是,她活得更精彩。
李清照不生孩子倒好,她乐得满城疯跑。
汴梁城的州桥夜市、马行街夜电,热闹得很呢,少则几万人,多则十几万人,潮水般涌过去,购物,看戏,吃宵夜、观奇能异术,玩鸟兽虫鱼。东坡被贬出京师后,惆怅追忆广马行灯火忆当年。”袓师爷如此怀念的地方,李清照哪能不去?
汴河的漕运名闻天下,两岸的码头数不清,子帆驶过万家灯火,从早到晚,紫橹划水的声音和搬运工的号子响成一片。李清照拽着丈夫,去了一次还想去,听市声听不眵啊,看劳丁心生怜悯,观夜景几欲长啸。
姚笛惊呼:码头造我们赵府的女铎能去的地方吗?多乱呀,多脏呀,多危险呀,多不堪呀……
更不堪的行为却是一桩接一桩:李清照居然去了周秀茶坊,吃了周秀的点茶汤,与周秀聊了半个时辰!
周秀是谁呀?她可是惊天的人物,骇世的女流。“周秀茶坊”四字招牌,乃是御笔亲题,非常湮亮的、宋徽宗原创的瘦金体!
深宫里待着的良帝,为何要替卖茶的民妇挥御笔?
原来,正是这位周秀,凭她一张利嘴,撮合了宋徽宗和名妓李师师。坊间还传说,皇帝用于幽会的地道就是挖到周秀茶坊的。这卖茶的女人无心插柳柳成荫,稳坐了东京第一媒婆的交椅。她平生只做一回“暗媒”,白花花的银子便滚滚而来:一两银子一碗茶,不讲价!也许她做生意的茶碗,原是宋徽宗喝过的,李师师抿过的。阔少耍爷成群结队而来,插科打浑不休,文人墨客则品茶、品字、品故事。
士大夫家庭的女眷,通常不去周秀茶访喝茶,至多从茶坊门前走过,仰望那镶了金边的御笔招牌,瞅一眼提壶穿梭的周秀……
李清照去了也就罢了,冋赵府还讲周秀做暗媒的故事。姚笛在背后愤然议论:像什么话!皇七消悄风流,挖地道不教人知道。她李清照蓖然大讲特讲,这是对皇上的不敬!
姚笛这次满以为捏了李清照的大把柄,指出了李清照的严重错误、原则问题。殊不知,她的话传进公公的耳朵,公公却表态:周秀茶坊,不是去不得,也不是说不得。外面并无非议家人不。了中伤自家人!
这话电击姚馆,姚笛哭倒在婆婆怀里。她哭哆了,似乎从此认输,对李清照露出笑脸,也不派人调査了,不复显摆她的三寸金莲,不“恶搞”李清照的曲子词……
赵明诚却感到有些蹊跷: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庇护李清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年的年末,赵挺之明确命令儿子:不许再购买苏东坡、黄庭坚的诗文书画和他们生活中用过的一切器物。
又是元宵佳节,赵府盛况如往年。赵明诚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某种风波将要来临。
他没有告诉年轻的妻子。李清照如此幸福,那就让她继续幸福吧。
风波起时,再作计较。
说到底没啥可怕的。恩爱夫妻,面对风雨的时候就是铜墙铁壁。表面上很温顺的赵明诚,其实骨子里是条汉子。
山东诸城汉子。山东历城娘子……
赵明减瞒着爹爹,喑地里收购苏黄的作品,藏到朋友家中。明友名叫张汝舟,也是官宦子弟,嗜好占物收藏。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人称学十,却靠门荫制度在开封府谋了一个职位。他为人也显得忠厚,尤其对赵明诚这样的豪门朋友。二人结交,起于共同的嗜好:收藏金石书画。
先不说这个张汝舟。
赵明减娶妻近两年,恋娘子胜过恋古物。他每日出了太学的大门,往东还是往西,却是一个问题。西边大相国寺有古物,东边自家府第有美娘……穿绕襟深衣、体格修长的赵明诚,馊傻地站在御街上,通常是望望两边,却一头耷了东边,脚底沫了油似的,溜得飞快,那眉梢嘴角的欢邕,想藏都藏不住。李清照劝他不必贪恋小日子,该学的要学,该玩的也要玩。她是指古玩。赵明诚倒想起同学们讲的疯玩,日复一日,散学钟声一响,他就颠颠地奔娘子……
回家好。妙处说不完。
有时,赵明诚也寻思:李清照力何如此吸引他呢?
共同的爱好带来共同的语言,两口子谈天说地,越说越多。不同的爱好又形成互补:李清照深敬丈夫,研究丈夫嗜好的古物,细读与内物相关的文献记载,将欧阳修的权威着作《集占录》倒背如流。她的记性之好,几乎过目不忘,让赵明诚大为叹服。而娘子在官人的点拨之下,鉴赏各类复杂的古物也成了行家,许多藏品的年代、真假、好坏7她能说个七八成。并且,她时有真知灼见,连赵明诚都感到不可思议这位金石学家不禁感慨:鉴赏古物,和写诗作画一样需要灵感啊!
那么,除此之外呢?
李清照的性格也是一个谜,蕴涵着许多迷人的东西。赵明诚想弄清,却发现弄不清。他把琢磨占物的痴劲儿全都用上,还是弄不清。他是情不自禁围着踉子转,瞧她走路、吃饭、弹琴的样子,听她白天巧笑、夜里开怀大笑……
娘子迷人,于是丈夫迷糊。李清照的身上像裹着一层薄雾呢。她典雅,她闲适,却又那样玉齿大开爽朗大笑。她嫁入豪门倒像走进柴门,什么锦衣玉食,汁么家风排场,她一概视为寻常。这不卑不亢的气度,这举手投足的韵味儿!
赵明诚忍不住要寻思:京师广大,名媛多多,可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恐怕没有,至少他没见过,他的同学和友人也说没见过。
赵明诚甚至这样想:李清照身上有缺点吗?
她似乎挥身都是闪光点……
不用说,赵明诚从几个方向迷上了。当初他奔有竹堂,就启动了迷糊的开端。
就个体的生命张力而言,赵明诚不如李清照。这显而易见:李清照的为人和为文,提供了比史料更为确凿的真凭实据。
两口子相处,谁强谁弱,有时候三五日便见分晓。赵明诚是实打实的可爱男人,他迷李清照,迷上了就迷上了,不管世俗,不听闲言碎语,不以显赫门第增加自己的分置。婚前胖媒婆给他支招,叫他故意消失两个月,玩玩高傲的李清照,以囹婚后占上风,然而一过洞房夜,赵明诚便将闷花招压娘子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随着蜜月期的无限延长,他全心全意地拜倒在李清照的石榴裙下,甘愿永远不起来。
不起来才有无限风光……
男女双方,一方迷上另一方的格局总是好的。
或者说,一方以和平的方式想要征服另一方,总是好的。
李清照的野性,构成了赵明诚拆解不开的、粉红色的谜团。
所谓恩爱夫妻,当有许多复杂的内容。有较劲,有斗争,才有琴瑟和谐的局面。一味相敬如宾,双方迟早冷冰冰……
赵明诚奔娘子,要么足下生风,要么马不停蹄。从太学到赵府约六七里路,他是路上一团按时流动的光影,阴风怒号,阳光跳跃,于他如浮云。
流动光影朝着粉色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