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有两大迷恋:一是娘子李清照;二是金石书画。
婚前,他从太学放学出来,通常直奔大相国寺,和那些五花八门的古沅厮守半天,讨价还价买走几件。婚后数月他几乎忘了大相国寺,得了一点空闲立马奔回家。以前他有了得意的字画或金石铭文拓片,总是急于向同窗们展示,和年轻学子们一并欣赏,那叫“展玩现在放学的钟声一响,他赵明诚出校门一头扎向东边家去,把御街西边着名的古玩市场抛到脑后了。同学戏谑他说:看来他对展玩已经不感兴趣了,颠颠地奔回家,只想与娘子“疯玩”。
太学里的学子们见过李清照,他们个个惊艳不说,还惊羡她的才华,惊叹她的举止:居然雷雨天将赵明诚一把拽上车,小两口戏雨,一路上嘻嘻哈哈。恣哩,爽哩,忒享受哩。爱起诨号的同学,曾经管赵明诚叫做“赵展玩”,现在改口了,称他“赵疯玩”。更有甚者,称他“疯玩同学”。
其实,这也不怪太学同学们刁钻胡闹。他们大多数都是小伙子,周身火旺。而赵明诚婚前从不逃课,婚后老是逃课,上课又打瞌睡,眼圈儿发黑,背书背错字,明明是在家里疯玩后的结果。下课钟一响,他双眼倒放光。终于,惹先生动气了,上门去教训他……
同学编了顺口溜,趁先生不在课堂时,便对着赵明诚笑嚷:二十一二岁,更更都好睡!娇娘和棒男,夜夜有得玩!
赵明减哭笑不得。他性格好,人缘好。于是戏谑他的同学越发起劲,他背着书箱到学堂,戏谑者竟然说:更更同学来啦!
赵明诚郁闷,夜里对李清照照实讲了。李清照说:由他们闹去吧,闹一阵就没劲了。
李府的婆子说她李清照更更叫床,太学的学生又形容赵明诚夜夜疯玩,虽然有些夸张,却离实际情形也不远。结婚这么久了,几百个夜晚了,为何“玩”不够呢?
李清照寻思自己的“疯劲”时,横竖有些想不透。身子是个宝藏呢,宝藏越挖越多,而不是挖一点少一点,“欲望山”原来是挖出来的,越挖山倒越高,这可奇怪!做少女的时光何曾想到过这一层?可足少女春心萌动,待字闺中,三年五年想情郎想不够,也透露出了几分将来嫁作人妇的光景……
李清照弄不明白的是,莫非她比别的女人更能玩?府中的老婆子议论她的相貌和身材,说是天生风流,媚到骨头,寻常妇人比不得。她每日对着大铜镜梳妆,瞅自己的面容与身子,时常走神。浴桶中和被窝里她也在揣摩,从脖子摸到脚踝,显然,浑身都智欲望分布。水花与被浪,均有“色波”的痕迹。
为此,李清照和有类似情况的女人一样,感到有些羞愧。
她是否过于“贪吃”了?
她矛盾。她是大户人家的女性哩,自幼熟悉礼教,孔圣人说过:“少年,成之在色。”
然而婚前她一直有野性。野性子强化了她的欲望身:她是既骨感又肉感的。
李清照还“野在文化”呢,从李白到李煜到苏东坡,“野”是生命张力的直接产物。李清照知书识野,不会打压自己的身子。细腰圆臀,饱满红唇,并不是犯错误的道具。
静时俏,动亦俏,这可不怪李清照……
对一个宋代女人来说,确认自己身体的权利,是具有革命性的自由举措么?
宋代城市风气,男欢女爱比唐朝又进了一步。比如着名的元宵节五日狂欢,单是汴京端门一带,那房后桥下树丛中,就有数下一对情侣厮搂厮抱大享“口福”其中,不乏灯市上刚刚认识的男女,他们不由分说,闪恋一阵子,抱完了便走。节日过后“相忘于江湖”自京城的高官、贽妇,都有存心出轨的参与者。只是他们行事更诡秘。
宋代理学兴起,是有针对性的。官方学问的传播,旨在拿控社会。理学本无错,不过它越界打压人性时,则往往错得离谱。“存天理灭人欲”,它首先要灭掉的,是妇女的身心自由。
李清照身处时代的放纵与禁忌之间。
她在家中风流而已,犯广什么错呢?为何赵府的老婆子、太学的年轻人都那么起劲地议设她、形容她?二少奶奶姚笛,还到婆婆那儿打她的小报告……所幸公公护着她,表扬她的才华,婆婆才含蓄提醒她说,写诗,玩球,上街闲逛,原本都是可以的,只是别过分,别让旁人得了说闲话的口实。
婆婆还一再暗示她说,公公理解她的个性,对她比较宽容。
而如果大权在握的公公对她严厉的话,又会怎样呢?
十九岁的李清照,初尝豪门的压力。
也许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失呢。
幸福生活似乎有了一丝阴影……
李清照是活在自己的强势性格中的,对她身处的环境子是太敏感。她强势,其他人就比较弱势,赵明诚的两个做官的哥哥都对她客气,连婆婆郭夫人也让她三分。赵氏三兄弟娶的三个妻子,唯有李清照个性鲜明。从她嫁入赵府的头一天起,赵家人都意识到,这位从山东来的三少奶奶可不是寻常女子,她一举一动自主性强。有大半年光景,所有冲冓李清照的脸都是笑脸。
后来,渐渐有杂音出来。
我行我素的李清照并不知道自己我行我素,她习惯了。她把娘家的件,格带人赵府,并未感到赵家门第是压迫人的东两。丈夫听她的,而不是她听丈夫的,这个局面从赵明诚“追”她的时候起就成形了。夫妻之间的格局,她是占广上风的。两个人走到一块儿,谁强谁弱,通常短时间内就会显现。
这倒不是说,强势的那一方故意逞强。
李清照纵情投入爱河,她的个性自然砑露。
爱意本身,会滋生自由元素。
即使是在封建时代,也有女性自由的萌芽。而李清照长成了一棵树……
她首先是嫁给赵明诚,其次才嫁人赵府。而换成别的女子,这个顺序要颠倒过来。
赵明诚是乖男孩儿,老实巴交的山东汉子,他迷老婆就迷老婆,痴心爱着,享受着,甘愿弱势些。他不拿门第压老婆,也不讲“夫为妻纲”的大道理。他一心爱丼被爱,李清照也是。小两口的婚姻质撤高,蜜月无限长,别说放在赵府,就是放在汴京城,估计也称得上质贵一流的夫妻。
新婚情味浓。可是过了一年了,这情味儿还是淡不下来,这就不大符合常规了。赵府的杂音不出来才怪。而姚笛这样的郁闷女人,发杂音不起劲才怪。
姚笛散布说,李清照被婆婆训了一顿,如果以后再敢张狂,定有家法伺候,比如不许上街或是回娘家,不许踢球,不许自天唱夜里嚎……姚笛的想象力得以发挥,郁闷就得以释放,她在府中游走,在迅速翻动嗬皮子的过程中不无欣喜地发现:添油加醋很舒服。事实上,听她说事儿的人,从大少奶奶到大管家,到厨娘丫头车夫,多半是竖了耳朵听。有些人还帮她添油加醋。
同在一个赵府中,有些人说李清照的闲话是有兴趣的、有瘾的。闲话生发闲话,兴奋点不同。真话和编造出来的话交织在一块儿,谁能分得清呢?闲话堆起来,要向三少奶奶李清照压过去……
这一年的炎夏,赵府又有故事。
姚笛“买通”了太太房中的丫头莲儿,莲儿去找李清照的丫环偎翠,吼里咕噜一通,然后撒退了。
那偎翠不晓事,把听来的府中闲话报告三少奶奶。李清照初听不甚在意。再听,心里就不大爽了。闲话是针对她的,从莲儿的口中说出来,却与姚笛有关。姚笛是到幽篇院走动最多的女人,李清照送过她不少东西,其中包括赵明诚珍爱的一对汝窑白瓷香炉。姚笛有话不当面讲,背地里唾沫星子飞,“飞”过好几固了,啥意思呢?婆婆只略略说了李清照几句,哪里就要动家法,不许这个那个的。
李清照不爽,正中姚笛下怀。而莲儿是婆婆房中的丫头,她去找偎翠叽叽喳喳,表面上与姚笛无关。姚笛为此窃喜哩,照样去幽簠院走动,“剌探情报可是这一层,连偎翠都瞒不过。偎翠向李清照汇报时曾说:莲儿手腕上的那个玉镯,是二少奶奶姚笛赏的……
姚笛到幽篁院,李清照给她冷脸瞧。
七月中旬的一日午后,李清照穿着宽松的米色裙子,半躺在院中阴凉处的摇椅上,摇着一把从济南带来的、有黄庭坚手迹的折扇。
女人通常用团扇,李清照却用男人的折扇,其中有何缘故呢?姚笛想知道。
妯娌二人在院落中,一个半躺着,一个站着。竹叶子沙沙沙……姚笛也谈起黄山谷、米芾,想细看折扇上的字。李清照把扇子给她看了看,顺口说:这把折扇有故事,你想听吗?
姚笛忙道:当然想听了。这么贵重的折扇,值几十两银子哩,想必是令尊大人送你的吧?
李清照瞟她一眼说:如果我告诉你,这把扇子是山东一位公子送我的,你信么?
姚笛说:三少奶奶出自山东名门,你讲的话,我姚笛岂敢不信?什么样的公子哥呢?
李清照以嘲笑的口吻说:哄你玩儿哩,你倒当真了。
她半闭了眼,轻摇扇子。
姚笛站着,讪讪的样子,小脚站久了,钉点儿撑不住。女主人对她不热情,不请她喝茶,也不请她坐。她自知缘故,也不好说什么,只拿眼瞅了别处。
这院子的一侧是李清照的书房,姚笛走过去,借口逗鸟笼中的翠鸟,一面瞅那书房。她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的女人,到这幽篮院来,闻闻空气也有收获。书房中的条桌上有李清照新近填的一首同,词牌叫《丑奴儿》,清真可爱的几排行楷字。姚笛眼尖,一眼瞧出消息,二眼就背下了。邵最后一句,竟使她呆了一呆,脸热心眺……
姚笛给摇椅上的李清照打个招呼,夏风一般刮出去了。
这个炎热的下午,姚笛的小脚东奔两跑,给好几个善干传播的人背诵了李清照的新词《丑奴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擅郎,今夜纱厨枕筻凉。
姚笛分析说,昨日傍晚确实下过一场雨,凉快了,夜里早孕芜门好胃睡觉。可是人家三少奶奶又是理笙簧,又是画淡妆,忙着呢。她还穿了薄薄的丝质小衣,那手臂呀,腿脚呀,冰冰凉,脸儿白白的,腻腻的,头发上不知喷了什么香。她这是要干嘛呀?为谁这般深描浅画?原来,词中末一句挑明了,李清照笑语她的檀郎,今夜床上枕箪凉!
郭夫人的小丫头莲儿不大懂,她问姚笛: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说夜里枕头垫子凉爽,啥意思呢?
姚笛说:枕头垫子凉,床上好打滚呗。
莲儿还是不懂,说:好不容易凉快一天,这二少奶奶在床上打滚,岂不是又要热起来?
姚笛大乐,笑得略略咯,几乎倒地打滚,莲儿这一句,姚笛想一回乐一回,后来,对人说了无数遍。
莲儿找偎翠议论去了。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半懂不懂,议了半天。
次日,《丑奴儿》传遍了赵府。恰好有来客听了去,传到府外。御街上的官宦人家纷纷传抄……
郭夫人自然是听到汇报了,并且,不止一个人汇报。她动了气,带了莲儿直去幽篁院,路上还听到两个老婆子在花树下吃吃地笑,其中一个说:岂止枕头凉,屁股还凉哩。
郞夫人恼怒,咳了一声,两个老婆子一溜烟跑了。
郭夫人走进李清照的房间,说:让我瞧瞧你填的新词《丑奴儿》。李清照见婆婆脸色不好,忙去书房把一张三尺条幅拿过来,一面替婆婆斟上香茶,说:婆婆请品茶,这是山东老家捎来的香茶。
郭夫人说:我品读你的香艳词,味道已经足够了。还品尝什么香茶!
郭夫人把李清照递到她手边的茶碗推开了口李清照大感委屈,放下茶碗,一声不吭。
婆婆又说:上次你那首《减字木兰花》传到太学里去了。这次你又写《丑奴儿》,恐怕要传到朝廷去、让百官吟诵吧?
李清照说:媳妇不敢。自己写着玩儿罢了,并没有传出去。
婆婆说:你不传,难道别人就不传了?我且问你,这两口子的事情,平时都羞于说出口,你写到纸上做什么?还写成条幅,莫非要挂到墙上去?你一向知书识礼,赵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会心中无数!
郭夫人重重地扔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李清照气得直想哭。
下午,赵明诚从太学归来,一家子照例坐在一处吃晚饭,大人一桌,小孩儿一桌。小孩儿都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的儿女,由几个老妈子伺候着,吵吵嚷嚷。郭夫人望望孙子孙女,又瞧瞧李清照的身子。
李清照不知何意。公公也用这种眼神瞧过她的身子……
门外天色忽然暗下来,又有一场雨的光景。姚笛说:今夜又是枕簟凉啊。
大少奶奶再扑哧一笑。郭夫人沉下脸。赵明诚不知情,还对李清照笑着说: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郭夫人搁了筷子说:明诚,你把这首《丑奴儿》传到太学里去了么?
赵明诚说:还没来得及呢。
郭夫人瞥一眼李清照,又说:以后这类艳词,不要让我听到。
姚笛忙道:媳妇遵命,从此再不念了。
李清照也搁下筷子,她吃不下去了。赵明诚明白了几分……
两口子回幽篁院时,果然又下雨了,风吹竹叶,雨打捂桐。赵明诚想知道家里谁又犯了口舌,李清照不答,只对镜细细地抹了淡妆,坐到琴台前,拨动琴弦,唱起了《丑奴儿》,唱到宋一句“笑语檀郎”时,还把咅量提高了。姚笛的住处离幽篁院只隔一堵青砖墙,李清照故意让她听到。
赵明诚有些紧张,在娘子身后徘徊。
李清照唱罢曲子,头也不回,柔声吩咐丈夫:去洗澡吧,今夜好舒服……
李清照嫁入赵府一年多,未能怀上孩子,针对她的杂音有了新的热点。她踢球逛街写艳词,总归是可以原谅的,但她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问题就比较严重了。婆婆总看她的身腰,观察她的饮食。郭夫人直接问过赵明诚,做儿子的对母亲支支吾吾。京城的名医到赵府作例行检查,替李清照把了脉,如实对郭夫人说,从脉象看,三少奶奶应该是能够怀上的。
有了名医的这句话,郭夫人自不便归咎于李清照。不过怀孕的问题颇复杂,即使是京城名医也说不准的。
针对李清照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的问题,做婆婆的未及发话,做妯娌的倒先说上了。姚笛对大少奶奶及几个老妈子分析说,三少奶奶那么折腾,只怕她怀上:也会流产。
姚笛的话很有传播性,赵府中的老妈。老婆子都乐意传播。传李清照的闲话,她们一向很兴奋。再者,李清照平时不大注意她们,连姓氏都叫不出来,她们对这位高敝的才女有意见……
闲话一再传入郭夫人的耳朵。这位大官的老婆有点相信了:李清照常折腾,导致流产也未可知。可她向丈夫汇报时,赵挺之似乎并不在意,说:再看看嘛。
礼部侍郎赵挺之,近来频频在楠堂接待朝廷大员,连蔡京都破例在一个月之内来过两次。郭夫人想打听一二,越挺之板着面孔教训她:庙堂大事,妇遛人家不可与闻!
郭夫人对庙堂大事的兴趣其实是有限的,她很想知道的是:丈夫为何老是护着李清照呢?单为他的同事兼亲家李格非么?这线问题,她屡次想问又不敢问。
这个现象,赵府中的其他一些人也注意到了。姚笛最敏感,因为她造制造并传播闲话的专家、“源头”,她巴望瞧不起她的李清照让闲话压垮,从此收敛起狂傲劲儿,言语行事派头,须在她姚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