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她柳安然已经在准备婚礼。
她的未婚夫是大学时高她三届的师哥,叫罗云声,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而且,八年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他在她最最向往婚姻时,愿意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她想,此生此世,无论如何,她要感激他。
这一次,郭米亚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震动,大呼“有没有搞错”。
柳安然提醒她:“请以变化的眼光看待我。”
细细长长的一口气吁出来,柳安然看牢镜子里的自己,婚纱简洁大方,是她喜欢的风格。
激动之余,泪珠上涌,纷纷落下。
她想起了曾经有一段日子,常常梦见自己穿着婚纱,梦里的自己有轻盈飘渺、睥睨一切的骄矜姿态,旁边站着的人是她发誓这辈子非他不嫁的人。
嗬,南柯一梦。
现实生活那么坚硬,不是一出TVB剧,也不是励志故事,少有完美结局,所以,一切要放低要求,懂得适时认命。
现在的结局不是最好,但也不坏,她这样想时,心下觉得安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眼神迷离地笑,从天真烂漫到肆无忌惮。
罗云声爱她,她喜欢他,这多么难得,多么适合。
郭米亚问:“这,是不是爱情?”
柳安然反问:“谁规定了爱情就应该具备飞蛾扑火、惊心动魄、怦然心动、魂不守舍的特质?”
时至今日,柳安然幡然醒悟:如果这样还不能满足,那真的太贪心了。
“哎哎哎,柳安然,不要笑得那么开,你又不是卖笑的!”郭米亚又开始剑拔弩张。
“你不要羡慕嫉妒恨。这本来就是个卖笑的时代,好看的笑容也要培养和练习,你懂不懂?”
柳安然和郭米亚的友情就是在这样日日的互揭底牌中建立起来的,一针见血,亲密无间,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只听郭米亚不依不饶道:“我羡慕嫉妒恨?有没有搞错?!”
但那时那刻,柳安然无心理她,继续自得其乐。
隔一会儿,郭米亚才换上认真的表情,说:“安然安然,你真要嫁?我到现在还是,反应不过来。”
“这叫变迁,为什么不能理解?”柳安然轻松回答她。
但她决定趁机帮助好友搞通思想,于是说出一通话来:“郭米亚,人总是要成长的,我先你一步长大了行不行?纯粹的爱情太难,我命不好得不到,我认了,我学乖了,我不飞蛾扑火了,我就要个婚姻。我现在得到了,我满足,有什么难理解的?”
“可是可是,这哪里是你啊,你怎么会这么容易屈服呢?”郭米亚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两个大大的问号齐齐射向她。
“不是屈服。”柳安然纠正她,“我不屈服,我是接受。你看看大街上那些结婚生子的,有几个人是因为爱情结婚的?‘爱情’全在一个‘遇’字,难道,老天就真的在20多岁的时候让每个人都遇见爱情,然后结婚?爱情是一码事,结婚是另一码事。郭米亚你搞错了,我现在是结婚,不是在寻找爱情。”
“结婚不是为了延续爱情吗?没有爱情,结婚还有什么意思?”
“在于爱情是一个运气问题,有的人终生也遇不见,怎么能终生就孤苦伶仃?人还是需要人的人。”
“好吧,你们这些人,个个就像翻过无数筋斗的人,都学会了认命,都知道怎么取舍最省力气,偏偏我就是不,没有爱情我就一个人过,哪怕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就不信了我!”那时那刻的郭米亚眼神纯净若处子,似乎在赌气,但又不知道是谁在惹她。
柳安然觉得好友真真的可爱极了。
“我希望世界上真的有月老,在人出生的时候就将红线搭好了。”柳安然说,“有勇气的,请你帮我求证,我已经用尽了力气。”
郭米亚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嗫嚅道:“只要你幸福就好。”
听到这句话,柳安然一时竟不由骇笑:“幸福?郭米亚,一个人嫁给一个人和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最终的幸福程度能差多远呢?我不相信这之间有很远的距离。动不动要以幸福来做借口不结婚,我真是恨你们这种人!幸福是什么?方圆800里,你给我找个幸福的例子,我真的没有见过。”
她真的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曾经一度,钟子山让她觉得幸福,可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个幻觉。幻觉当然不是真的。
话题变得沉重,两个人突然都闭嘴。
“行了,这是好事,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大龄剩女,无论对人类的繁衍,还是对社会问题的解决,再或是对个人情绪的稳定都是一个好事。”柳安然努力转变气氛。
“什么大龄‘剩女’,最讨厌这两个恶毒的字眼。”郭米亚美丽的大眼睛里立刻喷出两团火焰来,“这都是以八十年代的眼光来看待二十一世纪,现代女性独立性增强了,不需要依靠男人来生活,所以,要精挑细选不勉强凑合,结婚年龄普遍向后推,结果就有人跳出来,大喊‘剩女’,我总觉得这是没有能力的传统妇女羡慕嫉妒恨的恶语相向,结果大众媒体就被利用了……”
话音未落,有人走进来了。
“谁在发表高论?”发问的是柳安然的未婚夫罗云声。
他走过去,在柳安然的脸颊轻轻一吻:“路上塞车,等得着急了吧?”声音里是甜腻的温柔。
柳安然的气瞬间顺畅了。她喜欢他这一点,人长得舒服,又懂得体贴。
况且罗云声还痴情,从大学时代就追她,一直被拒一直坚持,百折不挠,他能等她八年,她就相信他能陪她一生。这才是真正的婚姻,天长地久,比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强多了,更何况,她喜欢他,即使不那么深爱也无所谓,爱情的宿命不是归于无就是归于亲情,他们一步到位略过爱情直奔亲情,有什么不好?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立刻答应了他的求婚。
“没有关系了,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今天上班还顺利吧?”
罗云声摸摸柳安然的鬓角:“很顺利的,就是……想你。”
柳安然打心底里笑出来,她相信那时那刻他真的爱她,因他所有的举止里都有一种爱恋,甚至疼惜。
她想,能找到这样的老公,应该大大知足了。
他们一起试婚纱,一起拍照。
柳安然感觉到了安心,空气里有一种甜腻的芬芳气息,她在恍惚间,差点相信了幸福。
“这一次生活终于厚待了我。”清醒的时候她这样对自己说。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罪的,虽然不知道罪名是什么,但惩罚却是实实在在的。幼年父母离异,青年时代开始承担一家人的生活大计,感情上吃尽了苦头,上天除了给了她健康的身体,似乎什么也吝啬地不给她。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从那时那刻起,她决定原谅生活,因为这一次的厚待。
不管是生活欠她的,还是她本来有罪,她单方面划定,从此一笔勾销,两讫。
傍晚回到家,她母亲和弟弟都没有回来,她靠在墙上发呆,出去几个小时,像是打了一场仗,累得筋疲力尽。
晕晕乎乎中,将头靠在沙发上休息。
有个人影走过来,竟然是他,钟子山。
“安然,你真的要嫁吗?”一脸的关切。
安然恨得咬牙切齿,想大声咆哮:你来做什么?来做什么?
可是,嘴张得老大,却怎么也不能发声,急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安然,你一定要幸福,我对不起你,你以后务必要忘记我。”钟子山一脸恻然。
柳安然想说,我绝不会记得你,绝不会!
可是,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她完全失声。
焦急挣扎之间,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
安然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一阵惶惑,额上也沁出了汗珠。
他知道她要结婚了,来向她告别。
一切的一切真的要画上句号了。
这时,母亲自厨房走出来,端了一杯水给安然,满脸堆笑:“醒来了,看你睡得真沉。”
安然注意到母亲这两日神态安详,心情大好,是她前所未见的,整个人似从泰山压顶之下解放了出来,脸上时时隐隐含笑。
安然突然有些动容:“早知道我结婚妈妈会这么高兴,我就应该早早嫁了。”
母亲只笑不语,隔一会儿才说:“凡事自有定数,强求不得,你能改变想法,这点才是妈妈最高兴的。”
“妈妈……”安然拉过妈妈的手,把头枕上去,鼻子一酸,想说“对不起”三个字,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从小到大,有多少次,看到同学的妈妈穿着漂亮的衣服来接女儿时,安然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正穿着沾满灰尘的工作服在扫大街,她于是暗暗发誓:妈妈,长大后我一定要你生活安逸;又有多少次,看见弟弟盯着街边的吃食流口水,她在心酸之余想的还是:弟弟,长大后我一定要你丰衣足食。
可是,她努力了这么些年,拼尽了力气,改变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有时候,她也想,究竟是自己没有用对力气?还是自己运气太差?或许是命运死死地把住了关口,设定了每个人的轨迹?
她躺在母亲的腿上,眼泪又涌了上来。
母亲触到她眼角的泪,惊讶地问:“好好地去结婚,又怎么了呢?”
“我对不起你和弟弟。”声音已经略带哽咽。
“我和你弟弟拖累你这么多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
“可是,我一直想改变你和弟弟的命运。”
“傻孩子,谁都改变不了谁的命运,除非这是命里有的。”
安然恻然,当下心有戚戚焉,想:妈妈说得真好,从小到大,我想改变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顺了意的呢?少得可怜。
母亲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日子似又回到了儿时的情景,无忧无虑,天真美好,那是她生命中极少的黄金时代。
有父有母,尽情地哭,尽情地笑,尽情地任性。
可是,生活硬要逼她长大。
十岁那一年,有一天,父亲突然买了她和弟弟最喜欢吃的冰激凌,然后,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推开家门,门即将合上的一霎那,她抬头问:“爸爸,要去哪里?”
那时那刻,黄昏的余晖照进了屋子里,父亲的脸处在一片光晕里,他回头,笑着说:“妞妞好好照顾弟弟,爸爸出去办点事情,回来再买冰激凌给你们吃。”
她和弟弟立刻雀跃,并不知道,那竟然是永别。
那个场景她永远也忘不掉。
自那以后,她看见冰激凌就想吐。
想不到,十七年后,她也遭受被抛弃的命运。
安然一直很想问:命运啊,你究竟是个什么神灵?在你的字典里,“公平”两个字究竟是怎么定义的?
可是现在,安然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命运的形状,那应该是一棵大树,很难移动,即使被移动了,也会因为根基不稳,而摇摇晃晃地倒下来。
安然翻转身,搂住了母亲的腰,心里想的是:妈妈,你一定要长命百岁,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