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普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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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波尔金诺的秋天

1830年8月31日,普希金从莫斯科出发,前往波尔金诺办理财产过户手续。这件事在他看来很简单,因此他根本没想在那儿久留,况且,娇美的未婚妻还在盼着他赶快回来举行婚礼,所以除了通常都随身带着的几本写满提纲和草稿的笔记本外,他什么都没有带。

波尔金诺与米哈依洛夫斯克村的模样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广袤的湖水,高耸的山峦,也没有成片的树林和花园。普希金这样描写过波尔金诺:

请看这样的景象:一排残破的村屋,

后面是一片黑土,平缓的坡地,

房顶上飘着一片灰暗的乌云。

哪里有明媚的田野、翠绿的树林?

哪里又会有淙淙作响的小溪?

触目的仅仅是两株可怜的小树……

可是命运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缪斯又以她无比的温存让普希金留在了这个偏僻的乡村。

先是财产过户的手续不像普希金想象的那样简单,他在给未婚妻的信中告诉她:“我原以为父亲留给我的地产是单独一片土地,谁知土地同这500户的小村庄是一个整体,所以必须把它们分开……”这件事就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办好。

另外,普希金告诉他的未婚妻,这里还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件”,他“只好在这里多呆上几天”。这“意外的事件”是什么,也许是怕未婚妻担心,普希金没有说得很清楚。而在给他的一位朋友信中,普希金则说得很明白:“在我周围是不治之症,霍乱在流行。您听说过这种病吗?它随时都可能侵扰波尔金诺村,把我们全村人全部吃掉,一个不剩……”

等到财产方面的手续办理完毕,通往莫斯科的道路已被封锁。事实上普希金已不可能马上回到莫斯科去了。

此时,在这寂静的乡村,普希金的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这些年来,从他重新回到莫斯科和彼得堡后,他还没有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他独自一人,有时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有时也到庄园附近随心所欲地徜徉,但更多的是在桌上摊开一张白纸,一面听着秋雨敲打着门窗,一面与缪斯女神倾诉衷肠:

头脑里装满着各种幻想,

轻快的韵脚跃然纸上,

手握着笔,笔压着纸,

美好的诗句如泉水流淌。

如同大船沉睡在海上,

水手猛然间拉起风帆,

自下而上,迎风飘扬,

于是大船便开始启动:

乘风破浪,奔向远方。

在波尔金诺,普希金的创作热情迅速地高涨,创作速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9月25日,他给倾注了多年心血的代表着他创作最高成就的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划上了句号,确切地说,是完成了这部诗体长篇小说的第八、九两章。写完这部作品,普希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知道这是一部不寻常的作品,他在这部作品中描画了当代青年的肖像,放入了他对社会对生活的许多思考;此外,他也十分清楚,这部作品的形式对整个俄罗斯文学而言也是全新的,就连诗的格式和韵律也是全新的。他不知道文学界将会怎样评价他的这部作品,尽管这部作品在这以前就零星地发表过或在朋友们当中朗诵过,获得过大家的赞扬。但他这次带回的是一部完整的作品,评论界会如何看待它呢?不过,诗人也不愿意去多想了,此时,他几乎什么也不想干了:

我渴望的时刻来到了:多年的创作终于完成。

为什么一种莫名的感伤悄悄烦扰着我?

是由于功业告成,我便如多余的短工般呆立着,

领取报酬后,却不愿意去从事另一项工作?

然而,波尔金诺的空间和时间太适合写作了,在这里,普希金无法与缪斯分手,甚至连短暂的告别也不能够:他的心田感受着缪斯的阳光,他的灵感沐浴着缪斯的甘露,他的佳句妙语信手拈来,他的神来之笔游走自如,在普希金身上,莫非真如希腊人柏拉图所言,确有“神灵凭附”?

普希金在波尔金诺创作的全面丰收,我们可以用他自己给普列特涅夫的信来说明,这封信写于普希金回到莫斯科的12月5日的第四天,即12月9日,下面就是这封信的主要内容:

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我在波尔金诺写了不少东西,好久以来我没有写过东西了。我要给您带去的作品有:《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八、九两章(已准备排版付印);一篇用八行诗写成的诗体小说(共400行),发表时不拟署名了;几个悲剧剧本(或者叫小悲剧),有《吝啬的骑士》、《莫扎特和萨列里》、《瘟疫流行时的宴会》和《唐璜》。另外,我还写了30首小诗。这不算少了吧,怎么样?但我还没有讲完呢。

这是悄悄话,我还写了五篇故事。这些故事会气得巴拉丁斯基嗷嗷乱叫。发表这几篇故事时,也不要刊登作者的姓名。

在不到三个月的短短的时间里,普希金创作了这样多的作品,并且,除了数量的惊人之外,作品在艺术上也达到了空前成熟。“波尔金诺之秋”以其丰硕和辉煌在普希金的创作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关于《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巨著,我们暂且不提,在后面我们将要专门分析这部作品。

普希金在波尔金诺所创作的几个小悲剧都十分精彩,就情节而言,它们各不相同:《吝啬的骑士》写的是中世纪的故事,《瘟疫流行时的宴会》把读者带到了英国,《石客》的故事发生在西班牙。但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死亡,剧中人都围绕着死亡展开了自己的演出,可以说死亡就是这些剧作的共同的主角。颇具趣味的是,普希金在创作《瘟疫流行时的宴会》时,剧中的情境与他所在的波尔金诺的气氛何其相似乃尔!或者可以说,正是波尔金诺发生的事件诱发普希金创作了这个小悲剧。从艺术上看,这些剧作都极为紧凑、凝练。它们的故事不是“展开式”,而是“压缩式”,丰富的戏剧性情节通过精妙的构思被浓缩为精彩的一幕,戏剧的矛盾冲突在瞬间展开和完成,从而产生极为强烈的效果和引人入胜的魅力。

普希金在上面的信中所提到的“五篇故事”,就是后来以一个地主别尔金的名义发表的《别尔金小说集》。如果说普希金的小悲剧是以死亡作为主角的话,那么在《别尔金小说集》中,主角可以说就是爱情。而在情节的生动和构思的精巧上,与小悲剧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射击》的主角是一个小城军官希尔沃,他收入不多,但喜欢请客豪饮;他的剑术高明,爱好争斗,但又嫉妒成性。后来兵团里来了一个出身富豪之家的青年人,动摇了希尔沃的威望和自尊,希尔沃对他十分嫉恨,要和他决斗。可是在决斗中,他发现小伙子毫不在乎,在先开枪未中后,他居然一面吃着樱桃,并把樱桃吐向对手,听任希尔沃开枪。此时,希尔沃感到就是把这个不爱惜生命的家伙打死也没有意思,于是便忍耐了一下,保留他报复的权力。

后来,小伙子结了婚,过着幸福的生活。希尔沃认为报仇的时机已到,他找到这个仇人,把枪对准他。现在,这个青年人和当年时那个光棍军官已是判若俩人,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和生命无比眷恋,想到要被打死便全身发抖。希尔沃见此状十分高兴,认为自己报复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他一枪朝墙上的画射去,便扬长而去。作品的情节看似有些奇巧,但其中包含某种生活的哲理。

《暴风雪》和《村姑小姐》在情节上都极富戏剧性,讲的都是青年人的恋爱和结婚的故事。在《暴风雪》中,玛丽娅与一个掌旗官相爱,但玛丽娅的父母不同意,于是两位年轻人决定私下成婚,一位神甫答应为他们主婚。可是一场暴风雪使得掌旗官未能赶到预定的教堂,玛丽娅悲痛欲绝。后来她的父母见女儿一病不起,就同意他们的婚事,但掌旗官已在1812年战争中阵亡。后来玛丽娅和一个名叫勃尔明的骑兵上校相爱,但想到过去的恋人,她不敢提结婚一事。而勃尔明也记得自己曾在一个暴风雪之夜中迷了路,糊里糊涂地被人拉入一个小教堂里,与一个泪流满面女子举行过一次“婚礼”,当时他只觉得好玩而并不在意。当勃尔明向玛丽娅讲起这个奇特的经历时,玛丽娅突然记起来了,“天啊,原来那个人就是您呀!”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结过婚了。

《村姑小姐》的故事也情趣盎然。丽莎和阿列克赛相爱,但他们的家长都反对这门亲事。丽莎化装成一个村姑模样到树林里和阿列克赛相会,阿列克赛爱上了这个自称是铁匠女儿的村姑小姐,并打算与她结婚。不料他们的父母又和好了,准备同意儿女的亲事。这一下反而让阿列克赛为难起来,他已舍不得那个在林中遇到的村姑小姐。他来到丽莎家,准备把事情和盘托出,表示不能娶丽莎,但是一进门便发现,村姑小姐就是丽莎。于是故事的结局也像《暴风雪》中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

《棺材匠》描写的则是另一种故事。棺材匠人由于职业的特点而形成了自私和孤僻的性格,他不由自主地希望病人快死,好让他的生意兴隆,以便用次木料代替好木料去做棺材,作者通过棺材匠宴请死人的情节,揶揄了市民自私、狭隘的心理。

值得一提的是《驿站长》这个短篇小说。就外部情节而言,它与上述故事有相近之处,但就其所包含的思想来说,却更为丰富和深刻。作品通过一个小官员的悲剧,揭示出小人物脆弱的地位,展示出小人物心灵的颤动。

俄罗斯某驿站的站长维林,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早年丧妻,惟一的安慰便是他的年轻而又漂亮的女儿冬尼娅。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热情照顾过路留宿的客人。一个冬天的晚上,站上来了一个“体格匀称,留着黑胡子的年轻的骠骑兵”,叫明斯基。他看中了驿站长的女儿,装病在站上住了两天,冬尼娅一直侍候着他。到第三天早上,当他离开驿站时,把冬尼娅拐跑了。驿站长气急成病。病愈后他从驿马使用证上查找到骑兵上尉明斯基的住址,便去彼得堡找女儿。头两次,在明斯基的住所都被赶了出来,没有见到冬尼娅。第三次,他设法找到了女儿的住处,冬尼娅一见到父亲,一声惊叫便昏倒在地,明斯基又把老人赶了出来。老人回来后,为女儿的命运忧伤不已,以至一蹶不振,郁郁而死。事实上,冬尼娅的情况和他父亲所担忧的恰恰相反,她并不是违反自己的心愿被骠骑兵拐走的。据马车夫说,虽然她哭了一路,可她却是“心甘情愿”去的。后来她成了明斯基的妻子,和他过着优裕的生活。老人去世后,冬尼娅带着孩子们给父亲上坟。

小说充满了人道精神。十四等文官驿站长维林是作品的中心人物,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贵族的专横和暴虐的牺牲品。普希金以前,俄国文学中已有描写“小人物”的尝试,如卡拉姆津的《可怜的丽莎》。但只有普希金所描写的“小人物”才空前成功地达到了生活与艺术的高度真实性。普希金以同情的态度描写了驿站长的遭遇和他不堪一击的脆弱的社会地位,在读者心中激起了对“小人物”的人格和命运的真挚同情。

在贵族主人公几乎占据了整个文学画廊的时候,普希金把“小人物”引进文学,并以肯定和同情的态度描写他,这样的描写促进了俄国文学的民主主义化,确立了俄国文学的社会性传统。如果没有《驿站长》的影响,就难以有果戈理的《外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这样的作品。

此外,作品还具有另一种意义,即冬尼娅与明斯基的行为也都是根据心灵的直接要求而作出的,并不考虑理性和一般生活道德原则,作品对以真挚感情为基础的爱情是肯定的。正是基于这一点,作品的意义也就扩大了,它缓和了对明斯基的谴责。作品引起的是同情和叹息,而不是愤怒的抗议。

《别尔金小说集》的创作,标志着普希金的艺术探索又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如果说以往普希金还只是在诗歌的王国里独领风骚,那么他现在又在散文的领海中扬帆起程了。

从艺术上看,《别尔金小说集》提供的是一种全新的小型散文作品。普希金当时不愿意用真名发表这些作品,主要原因恐怕还是想避免引起文学界甚至是朋友们的惊异,但事实上,人们仅凭作品本身所显示出的种种迹象就猜出了作者。在这些作品中,普希金把平凡的事物提升到诗意的高度,结构单纯紧凑,无一点多余之处,情节发展一气呵成,语言朴素、明快,心理描写简洁而又传神。在叙事方式上,作者本人不出面,而是通过叙述中介人来讲述故事,这在俄罗斯文学中也是一种创造。总之,关于《别尔金小说集》,用列夫·托尔斯泰的话来说,它在各个方面都“值得每一个作家反复研究、学习”。

普希金在波尔金诺所写的抒情诗,可以说是用韵文写成的私人日记。处在特定的心境之中,又置身于这样特殊的环境里,普希金的思绪万千,生与死,爱与恨,过去和未来,喜悦和忧虑,构成了普希金这个时期的抒情诗的主题。

诗人想起了已经离开人世的过去的恋人,不免有些伤感:

你离开了这异邦的土地,

向祖国遥远的海岸驶去。

在那永世难忘的悲伤时刻,

我在你面前抑制不住地哭泣。……

……

就在那个地方,

天穹蔚蓝,一片光明,

水中倒映着橄榄树影,

你却长眠,一梦不醒。

你的美貌,你的苦痛,

全都消失在墓穴之中,

连同那再会时的拥吻……

可是我等着它——

因为你曾经应允……

他忆起了过去,又想到了未来,不免感慨万端:

想起过去荒唐岁月的那种作乐,

我就心情沉重,像醉酒般受折磨。

对时日飞逝的伤怀也像酒一样:

时间过得越久,心头越觉苦涩。

我的道路坎坷难行。未来啊,

滔滔大海只会带给我悲哀和劳作。

但是,我的朋友啊,我不想离开人世;

我愿意活着,思考和经受苦难;

我相信,生活不仅是操劳、灾难和烦扰,

总有赏新悦目的事情会和我相伴:

有时我会再次在和谐的生活中陶醉,

有时会因为捏造、中伤而泪洒胸前,

也许,在我悲苦一生的晚年,

爱情会微笑着同我再见。在莫斯科,是什么样的生活在等待

着普希金呢?洞房花烛、新婚燕尔?老友分别、新朋欢聚?恶人中伤、歹徒暗算?对这一切,诗人似乎都已考虑到了,然而在波尔金诺,诗人却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样快,还远没有等到那“悲苦一生的晚年”。